第17章 火车

乌鸦张开翅膀,在黑沉沉的夜里飞翔。它哀哀叫着,嗓音低沉而沙哑,一遍又一遍,不知道在为谁哀悼。

殷莲和凌荇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砂石地上,石子发出窸窣的喀嚓,喀嚓的声响。

走在前面一点的殷莲向后伸出手,握住凌荇的手腕,在遇到陡坡时稍稍用力,拉凌荇一把。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越来越黑了,阴云再度笼罩了好不容易能够看见的月亮,朦胧的月色没有办法成为二人的路灯指引方向。殷莲挥开挡在身前的杂草,又走了几步路以后,在黑暗中停下来。

凌荇与她并肩,踮踮脚尖探出身朝殷莲的左边看。黑洞洞的,她什么都看不清。

“火车呢?”

“等一等,就要来了。”

殷莲的话落下还不到三秒钟,远远的先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汽笛声。汽笛声散去,亮橙色的光束在夜里凭空出现,一辆老旧的火车货车缓缓向她们行驶过来。殷莲和凌荇一起蹲下,以免被列车长发现。直到光束越过她们,重新留下黑暗和行进中的车厢。

这列火车运送着什么,殷莲不关心。她扒住了车厢突起的部分,壁虎般顺着车厢面爬到了顶上。之后她弯下腰,向还站在下面的凌荇伸出手。

凌荇被殷莲拉上车顶,一屁股坐下了,“我们要坐这趟车到哪儿?”

“下一站。”

列车车厢是集装箱。她们两个人坐在顶上,夜风顺着列车的行进扑面,等再过几个小时,她们会被冷风冻死在车顶的。

凌荇得到了答案,在车顶上躺下了。她摊开双手双脚,呈一个‘大’字。月亮在这时没有了阴云的遮挡,弯弯的悬于空中,散着柔柔的光。凌荇闭起眼睛,深深吸气,青草、泥土、灰尘和煤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春日里最清新最混乱的味道。火车在轨道上“咣当,咣当”的行进,单调的、重复的、枯燥的声音。

“啊——”凌荇突然张开嘴,毫无意义的大声喊叫。

殷莲盘着腿,面朝车头的方向端坐着。她不理睬凌荇,任由凌荇做她想做的事情。

凌荇的叫喊和着车轮滚动和汽笛融入夜空,消散不见。

“我,嗝,我们去,江,嗝,江州吧。”凌荇大叫的时候吃了一顿风。

殷莲没回头。

凌荇坐起来,“喂!喂!嗝!”

殷莲还是没有回头。

“你,嗝,聋了?!”凌荇一巴掌拍到殷莲的肩上。

殷莲猛地回头,张牙舞爪的作势要扑向凌荇:“哇!”

凌荇上半身后仰,随即大笑:“哈哈哈你好幼稚啊!”

殷莲转了身,面对着凌荇盘腿坐,“你不打嗝了。”

“哦——是诶。”凌荇后知后觉,重新坐起来,满是尘土的双手搂住殷莲的脖颈。她用脸颊亲昵的蹭了蹭殷莲的脸颊,再度提议:“我们去江州吧。”

“为什么?”

“因为我要把你抓回去,小叛徒。”

火车车轮咣当咣当的滚动在轨道上,风声灌入殷莲的耳朵里。她没有错过凌荇的回答,可是需要再确认一遍:“这又是一个玩笑吗?”

凌荇把自己的上半身和殷莲的胳膊紧紧贴到一起。她摇头:“不是啦,我从十八岁开始就待在元荣集团。”

殷莲把风吹乱的长发捋齐。火车还在往前,她们的左侧有一座大山,山上遍布了密密麻麻的树木。没有人分辨得出那些树在这里生长了多久,它们过于杂乱的布局,当地最有经验的护林员也不敢进入,只怕一不留神就迷失其中。

凌荇的下巴垫到殷莲的肩上,她捏着嗓子刻意撒娇:“干嘛啦?怎么不说话了?”

殷莲没有动,看着眼前的大山,只有胸膛的起伏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凌荇又催她说话,殷莲就说话:“知道了。”

凌荇不满:“那是什么意思?”

殷莲说:“我们回江州。”

2012年,8月。

硬底靴踩在地面上,隔音地毯把本该铿锵的脚步声完全吸收。黑色的靴面与黑色的长裤融进黑色的地毯里,右侧别着孝布的白色的短袖露出一双光滑白皙的小臂,与地毯尽头的白色的门和两边的白墙混为一色。

那扇白色的门打开了,从门里走出来的穿西装的男人说:“殷莲,霍总请你进去。”

男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到殷莲面前,“你把脸擦一下。”

黑裤白衣的殷莲与走廊的颜色相融,唯有一抹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鲜血成为第三种颜色,在苍白的脸上醒目的扎眼。

她接过男人递来的手帕,蹭脸颊时,黑色的孝布也跟着轻晃。

男人说:“你爸爸的事情……还请节哀。”

殷莲把手帕还给男人。她看向男人的眼神不带任何感情:“葬礼的时候你说过这句话。”

男人把手帕放进裤子口袋里。听到殷莲的话,他才想起殷莲的性格。因而他失笑:“是,我说过,我忘了。你快进去吧,霍总在等你呢。”

白色的门后是一间没有窗的办公室。

黑色的地毯,黑色的书架,黑色的音响,黑色的办公桌,穿着白色西装的霍总正坐在黑色的办公椅上。他在看殷莲,而殷莲在看办公室墙上新添的一副用长方形框裱起来的书法作品。

毛笔字很好认,不是名家作品,是霍总作品: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是《圣经》,读过吗?”霍总的视线捉到殷莲目光的停留处。他知道答案,可还是选择询问。

殷莲的回答与霍总所想一致:“没有。”

“这是旧约·创世纪里的一句话,你认为它想说什么?”霍总点点桌子,令循声的殷莲将注意力落到他的身上。

殷莲和霍总相隔一张办公桌,她站着而霍总坐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颈部微微弯曲,低一点点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坐在满满当当的书架前的他。

殷莲不常读书。

从小到大她都被各式各样的训练填充:跑步、体能、枪法……唯独没有读书。

对于这些文字,她知道一句话一行字有时不止是它说出来写出来的意思,可是要理解话语背后的含义,她望洋兴叹。

殷莲硬邦邦的说:“不知道。”

霍总:“你猜一猜。”

殷莲把墙上的字又看了一遍,扭过头看着霍总的眼睛:“只要有血就会被人利用。”

霍总对上殷莲的眼睛。

他是看着殷莲长大的。殷莲的父亲从年轻时就跟着他,一路见证着他的公司从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成长到现在的商业帝国。他也见证着殷莲的父亲从独身到结婚,再生下长女,又有了殷莲。

殷莲出生那天,霍总还给殷莲送过一把纯金的大长命锁。那时殷莲的母亲抱着她,诚惶诚恐的说孩子这么小,哪里担得起霍总这么大一份礼。反倒是殷莲的父亲大方得体的道了谢,主动把长命锁挂到殷莲小小的细弱脖颈上。

那时的殷莲还是一个红皱的团子,如今已经手长脚长,一片阴影似的站在他的面前。

霍总无不感慨:“从前我送你的长命锁被你爸爸收到哪里去了?”

殷莲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也没有打算跟上。那把长命锁自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随着她,以前被父亲用一根绳子系在她住的房间的最中间,她无论做什么都能看见它。后来她就戴着它,从四岁戴到六岁,坠得她脖颈每天酸痛。六岁以后,长命锁有时被系在她的床头,有时在她的口袋里。父亲要求她: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口袋里的长命锁掉出来。

殷莲说:“以前妈死的时候,爸爸让我收好贵重物品,以免进出人员混乱把锁弄丢。现在我把它收到了保险柜里。”

霍总点头:“贵重物品确实要妥善保管,你爸爸说的很对。”

淡淡的香水味道靠近了,是男士香水,霍总最常用的味道。殷莲读书少,也没有学过调香。她分辨不出香料,可多年的了解让她一闻到这类淡淡的竹叶香味就会联想到霍总。

殷莲看向香味传来的地方,果然霍总从办公椅上站起来,走到她的右手边。他靠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抱着双臂看殷莲,说:“你爸爸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不是医生,不需要抱歉。”

霍总有一双桃花眼。此刻弯起来,眼角细纹无数,可是仍然能透过这些细纹看到他曾经年轻时的英俊。

霍总说我这一生都在忙着工作,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女。你爸爸是跟了我最久的员工,他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你还没有成年,所以我会收养你。”

霍总又说:“你是你爸爸最爱的女儿。我相信他一定不遗余力地把你教得很好,你也会和你爸爸一样优秀。”

殷莲现在才察觉出霍总办公室过度的安静。

她知道霍总不喜欢吵闹,因此他的办公室一应的材料全都用隔音的来制作。不但办公室内外都用了隔音地毯,墙和门也都能够吸音。殷莲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她在霍总的房间,确确实实听不到一丁点声音。

她说:“恩。”

霍总笑着拍了拍她右侧的胳膊,短袖上的孝布便顺着这动作飞起来。霍总把孝布握进自己的左手,右手去捉孝布上的别针。他把孝布摘下来,丢进办公桌边的垃圾桶。

“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垃圾桶里用的塑料袋也是黑色的,只有别针零星一丁点的反光才让殷莲找到它的位置。

“最近希森那边有点麻烦的事,不知道我的新女儿愿不愿意为我想想办法?”

殷莲带着短袖上两个细小到看不见的,被别针扎破的洞,推开白色的门。

她把白色的门逐渐甩到身后。隔音地毯是真的用了真材实料,无论多么重和急促的脚步踩在上面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殷莲又推开一扇铁门。原来今天阳光很好,暖融融的照在人的身上,让人直想睡觉。隔着一道铁栅栏,公司外煎饼果子的小摊已经支起来,一位大叔系着围裙把面糊浇到鏊上,热腾腾的白烟冒出来,挡住了大叔的脸,可是香味也很快随之而来;煎饼果子边上卖糖葫芦的大爷又在用他的破音响放歌,陈慧娴婉转柔美的嗓音经得住破喇叭的考验,歌曲仍然被她唱得动听:“……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馄饨摊的大姐已经把馄饨包好了,按着客人的要求往热气腾腾的锅里倒下了十五个大馄饨。殷莲吃过这家馄饨,皮薄馅大,咬下去满口汁水。香,但是容易烫伤嘴巴。

殷莲从铁栅栏边上的铁门走出去。她目不斜视地路过这些沿街的小摊,坐上了前往希森市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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