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在夏末时死去,秋风埋葬它们的遗骸,落叶是它们的棺椁,令它们能安稳的在日益干涸的土地里长眠。
葛妙站在一棵梧桐树边上,秋风将它金黄的叶子从葛妙的头顶摘下,送到她的掌心。梧桐的叶片比葛妙的手掌还大,叶络根根分明,比葛妙的掌纹还要清晰。
她记得高中有一阵子,班上莫名其妙风靡起研究人的掌纹:生命线、事业线和爱情线,三根细线暗藏人的一生命运。班上研究的最清楚的同学坐在课桌上举着自己的手,告诉大家什么是‘断掌’,生命线要怎么看,婚姻线的断裂意味着什么。课间时大家都凑在那同学的身边,照着他的话对着自己的手心使劲看。
当时有断掌的同学高高举起自己的手,因为最独一无二,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羡慕。
葛妙也跟着看。可是她的手掌纹路和她从小到大的人生相同,都那么普通,那么平凡。她既不是断掌,也没有看出自己会拥有多么厉害的事业和婚姻。
那个研究掌纹最清楚的同学后来握着葛妙的手,认真看了好几分钟。他说葛妙呀,你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欸。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你的婚姻可能有点儿坎坷吧。
坎坷吧。怎么坎坷呢?
“别看叶子了,走了走了,人家小张还在等着呢。”
张丽从单元楼道里匆匆走出来,见女儿傻站着看树叶,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女儿赶紧去骑电瓶车。
葛妙把梧桐叶收进风衣口袋,又从口袋里换出电瓶车钥匙。母女二人一路骑车,抵达川菜馆。
现在正是午饭的时间,川菜馆里人很多,大大小小的桌子挤满了被辣的满头大汗的食客。葛妙推开饭店门,辛辣扑鼻而入,顿时令人失去全部嗅觉。跟着张丽一起在角落的一张四人桌上,葛妙找到了妈妈口中的‘小张’。
那是前几个月开始就不断出现在张丽口中的‘好男人’:瘦弱的身材,略长的头发干净整齐,戴一副金色细边框的眼镜,笑起来时还有两颗小虎牙,看起来斯文腼腆。
张丽和小张的妈妈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了。夏天时两人说起儿女的话题,突然发现两人的孩子年纪相仿,并且都未婚。于是两位母亲一拍即合,对儿女婚姻大事从夏天聊到秋天,也对各自的儿女从夏天催到秋天,终于在今天成功让两个孩子见上了第一面。
“不知道你们爱吃什么,我点了一些招牌菜。阿姨,您和葛妙再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小张把一张塑封好的菜单递过来。张丽接过,但并不看菜单,笑吟吟地对自己的老同事说:“你儿子真的懂事。”
那位老同事看起来和小张长得有些神似。她话中带笑,看葛妙的眼神已经是满意得不得了:“嗨,我今天出门前就跟他说的,第一次见妈妈的老朋友要大方一点。不过我儿子是这样的,对女孩子还是比较体贴的。”
葛妙一边听着妈妈之间客套的聊天,一边将视线扫过菜单,在‘主食’一栏停住。
她看见蛋炒饭。
殷莲最喜欢吃蛋炒饭。
原本葛妙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毕竟殷莲表现的什么都不喜欢的样子。医院里的饭不管是什么,什么味道,她都作风很好的吃得一干二净。顶多有的时候吃咸了她会多喝几杯水压一压。
葛妙知道殷莲喜欢吃蛋炒饭,是几个月前凌荇住进医院之后发生的事情。
是的,凌荇现在也住在海纳医院里。
夏天时凌荇绑架了江副队长的外甥女,以一些葛妙不清楚的交换条件让自己住进海纳医院养伤。
葛妙听到过卜警官和江副队长私下偷偷的聊天,说凌荇肯定还有计划,而这计划大概就是带殷莲一起回江州。
一向弄不明白殷莲和凌荇的葛妙听得晕头晕脑。
她始终无法把殷莲和‘杀人犯’联系起来,也始终无法把凌荇和‘殷莲的女朋友’联系起来。尤其是在那一天她单方面的质问过殷莲为什么对她关心以后,她和殷莲的关系就日益诡异。
殷莲每每看见她都似乎有话要说,嘴巴张了又合,直到葛妙从她的病房离开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葛妙不敢问,也不敢听,每天进入殷莲的病房都像是和巫婆交换了双腿上岸的小美人鱼,脚踩在刀刃上,而殷莲却在代替她失去嗓音。
因此葛妙在凌荇来海纳医院的第三天向护士长提出自己是否可以不再负责207病房的日常。护士长也大概知道葛妙最近被殷莲盯上,好几次都被影响的情绪极其糟糕的事情。出于对未来工作更好的考虑,护士长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
虽然不再负责207病房,但是葛妙每天工作时还是会路过。她先路过殷莲的207,再经过凌荇住的219病房。也是在路过的时候,她听到凌荇在病房里对看守她的卜甜叽喳着说话:“……我们殷莲最喜欢吃蛋炒饭了。哎呀,姐姐,我在你面前提别的女孩子,你不会不高兴吧?”
卜甜的回答葛妙没有听见,只是记住了殷莲最喜欢吃蛋炒饭。
原来她也有喜欢吃的东西。
“妙妙,看这么半天,有什么想吃的吗?”张丽的手肘拱一拱葛妙的胳膊。
葛妙将神思收拢,伸出一根手指点点菜单,“妈妈,我有点想吃蛋炒饭。”
“蛋炒饭?我回去给你做好了呀。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你想吃的家里做不了的菜呢。”张丽其实只是为了喊女儿回神,没想到她真的点出了什么东西来。张丽一时有点尴尬,只好如此掩盖。
小张在葛妙对面说:“阿姨,没关系,我也喜欢吃蛋炒饭的,我们就要一份吧。”
是吗,你也喜欢啊。葛妙礼貌的对小张笑一笑。
小张的妈妈在边上笑着撮合,说哎呀,那挺好的,两个小孩口味也相同,以后可以多出来吃吃饭了。
张丽即刻会意,笑容和连声的肯定一道送出。
小张点的菜很快就端上来。川菜馆,当然每一盘菜都是满满当当的红。葛妙不太能吃辣,但是也不至于一口都吃不了。她慢条斯理地面对着眼前的剁椒鱼头频频伸筷子,那边小张已经非常得体的把不怎么辣的菜端到自己的母亲和张丽面前。
“你儿子真的好懂事呀,好会照顾人的。”张丽赞不绝口,看小张的眼神也极为满意。
小张回应了什么,葛妙没有听清。她的眼里只有红彤彤的鱼头。鱼没有眼皮,是死也不会瞑目的动物。它的眼睛也并非苍白,泛黄的眼底带着一丝丝红血丝,大概死时极为痛苦。
它做错了什么呢?它只是一条鱼。葛妙一边吃着它的头,一边在心底暗自提问。它没有选择,没有权利,哦,它也没有掌纹。
如果能让当年那个同学给它看一看,告诉它从生命线来看你这辈子会有成为剁椒鱼头的风险哦,它是不是就会趁早想办法逃亡?
葛妙被自己无厘头的念想逗笑。这笑倒是巧合的恰当,因为同一张饭桌上,剩下的人也都在这一刻笑起来。
“我和你阿姨都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先去边上逛逛,你们慢慢吃啊。”小张的妈妈对张丽使了个眼色,张丽便点点头。走时她悄声叮咛葛妙多说说话,别跟闷葫芦似的。
等到两位长辈都离开,饭桌上的气氛不免冷下来许多。
小张绞尽脑汁地找起话题:“你好像很喜欢吃鱼和蛋炒饭嘛,我看你今天只吃了这两道菜。”
蛋炒饭是在她们一起笑过之后服务员端上来的。小张为葛妙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葛妙道谢,用它配剁椒鱼头,埋头苦吃。
现在一碗饭已经基本见底,只剩下剁椒鱼头红彤彤的辣油留在碗中。
“辣椒鱼头的味道确实不错。”葛妙说,但是她没有提蛋炒饭。
“这家店的菜是不错的。我下班总会和同事一起过来吃。”小张环顾一圈,饭店里还是热闹,只有葛妙安安静静,垂着眼用筷子拨弄着碗里还剩下几粒沾着红油的米饭。
小张只认为葛妙是一个过度安静的女孩子,不知道葛妙现在的心里有多么热闹。
蛋炒饭、鱼头、掌纹在葛妙的心里轮番出现,它们都有话要说,它们都有想要表达的东西。接到逃命中的殷莲的电话时出现的晕眩感在这一刻卷土重来,葛妙应接不暇。
“葛妙,葛妙?”
葛妙数不清今天自己走了多少次神,又被叫回来多少次。她礼貌的对着小张微笑,应付他的闲聊时再一次想起殷莲。
蛋炒饭确实很好吃。油和锅气很足,塞满一口以后整个口腔都是鸡蛋的油香和米香。怪不得殷莲喜欢。
“我听阿姨说,你是海纳医院的护士。要面对那些有精神问题的人,平时一定很辛苦吧?”小张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显得真诚又关切。葛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关切,但是反正她的眼睛也藏在镜片后面,她也可以真诚又认真。
“不辛苦的。我负责病区的病人都比较好。”病人不但是比较好,某位对她更是非常关心,关心的超出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关心的让她害怕。葛妙这么想着,夹起碗里剩下的一粒米送进嘴里。
“哦——那还不错。”
饭馆里嘈杂的人声填充着葛妙和小张之间逐渐冷却的气氛,然而冷掉的饭再怎么炒起来也不如新的好吃。葛妙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走神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耐心耗尽。
如果在夏天之前她遇到小张,她相信她一定会和张丽预想的一样去尝试和小张交往,在差不多的时间和她结婚,继续她普通又平凡的余生。
可是现在她好像没有办法了。
一整场饭局从还没有开始起,葛妙就不停的在想别的事情,想别的人,无论她怎么努力去倾听小张他们说话,思绪总会兜兜转转,回到让她害怕的想要逃避的人身上。
她提出结束这场让她无法专注的饭局。小张主动结账,葛妙说和他AA。
“没事没事。”
葛妙微笑:“哦,那我等一下直接把钱转给你妈妈吧。总不好第一次见面要你付钱。”
小张再度推脱,而葛妙又想起殷莲。如果是殷莲在,她一定不会说自己这样客套的话,也一定不会推脱。她只会老老实实告诉葛妙她需要付款的金额,在收到钱之后回一句‘收到’。
殷莲就是那么简单的人。
可是殷莲分明是让葛妙感到害怕和不安的人。她不应该这么频繁的想起她。
和小张一起站到饭店门口,葛妙的双手插进口袋里。她摸到梧桐叶,从口袋里取出,摊平放到掌心里。
小张也凑头过来:“恩?怎么有一片叶子?”
“不知道啊。”葛妙另一只手拍到梧桐叶上。叶子顷刻破碎,零散的几片碎片被秋风卷着离开。她的掌纹有了梧桐叶的遮挡,也不再清晰分明。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你的婚姻可能有点儿坎坷吧。
怎么坎坷呢?葛妙当时问那位同学,但是他挠着后脑勺,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葛妙现在还想问他,我的婚姻怎么就坎坷呢?
蛋炒饭的味道还残留在口腔里,油的味道、鸡蛋的味道、米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分明是很简单的一道炒饭,平时进饭店或者叫外卖根本想不起来点它。可是它竟然有那么复杂的味道。
我的婚姻,怎么不会坎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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