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在深夜降临,笼罩希森市的一切。葛妙今天一早醒来就收到希森市气象局发布的大雾预警。她把手机放到口袋里,站在海纳医院二楼走廊窗边,看着白茫茫一片天地。
与此同时,殷莲也在隔着栅栏看这片遮掩一切的白雾。她伸出一根手指,摸一摸玻璃窗,后知后觉这不是玻璃上的雾气。
殷莲收回手,闷闷地坐到床边。床头柜有一本日历,绿色的大字印着‘14’,小小的红字写着‘九月’。殷莲抬手把它撕下,崭新的一页上写着9月15日,这才是今天的日期。
小推车轰隆隆的靠近,207病房的门被打开。一直到被喊名字,殷莲都盯着那张日历,没有回头。
“吃药了,殷莲。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很生硬的语气,很陌生的面孔。
殷莲从新负责自己的护士手中接过药,一袋子一起干咽。这位护士不会管自己有没有喝水,她问今天感觉怎么样,也只是一句例行问话,不是真的关切。
殷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意识到这一切的,可是就在她没有看见葛妙的第一天,她如同武侠小说里被打通任督二脉,明白了这些原本自己无法理解的道理。
葛护士不要她了。
殷莲递回吃空的药袋,等到新护士离开以后她重新看向日历。
还有两天就到她的生日。
殷莲每一年的生日都会过。只是不买蛋糕,吃面条。姜曼榆会在殷莲生日这一天给殷莲单独下一碗面条,用清水做底,放一颗煎蛋。煎蛋有时候煎的不好,边缘一圈焦黑,蛋黄却还没有熟。有时候面条里也没有调味,只是清水,只是面条,只是焦黑的煎蛋。要求姜曼榆煮面条给殷莲的殷远峥在餐桌上对这碗惨淡的面条看的很清楚,他一句话也不说。
只有姐姐会在这时候说话。
殷莲的姐姐叫做殷姜,取了爸爸和妈妈的姓氏当名字,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宝贝。
殷姜会在饭桌上笑话殷莲的生日凄惨,用软糯甜蜜的语气炫耀:“你没吃过蛋糕吧?爸爸已经答应我了,等我过九岁生日的时候请全班同学来家里玩,还要给我买一个双层的大蛋糕。喂,你知道什么叫‘双层’吗?”
殷莲那年六岁,过往每年殷姜生日时她都会被关在她的小屋里。她没有吃过蛋糕,也不知道什么叫‘双层’。她只知道保持站姿,瞄准目标,扣下扳机。
一枪打掉玻璃瓶上的小物件而不打碎玻璃瓶,这需要狠下一番功夫。她没有时间去看双层大蛋糕,也没有一个班级的同学可以请来家里玩。
“喂,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殷姜最最最讨厌这个妹妹,时时刻刻都要与她作对。饭桌上的大人们也都哑了,可殷姜偏偏只盯着殷莲一个人。
殷莲咽下嘴里的煎蛋,烧焦的边沿划过她的食道,“我不知道。”
殷姜得意地从鼻子里‘哼’,下巴抬得高高的,斜起眼睛瞥殷莲。她说你不知道就对了,那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宝贝才会有的,是公主才有的。
殷莲把她的清水面条吃完,说:“我是殷莲,不是公主。”
她站起来,看殷姜的怒火只是看,看天看地,看凌荇发火时一样普普通通的看。殷莲又说:“你也不是公主,你是殷姜。”
在殷姜大哭大闹的脾气中,殷莲回到她的小屋。
回忆到这里停止。殷莲的目光从日历上移开。房间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海纳医院的护士,她说后天是殷莲的生日,问殷莲想要吃蛋糕还是面条——这是海纳医院每年对患者的福利,前几年殷莲也有——殷莲说面条。
等到这位护士离开,齐肩黑发,圆脸的俞可蓓医生走进殷莲的病房。
俞可蓓是殷莲的主治医生。这几年一直都是殷莲去她的诊室找她进行心理治疗。自从凌荇来了之后,警方为了加强防范,请俞可蓓医生进入殷莲的病房为她进行每周的心理治疗。
俞可蓓和殷莲曾经就这个问题聊过。她询问殷莲对更换心理治疗的场所有没有什么想法,这件事在她心里有什么影响。殷莲的回答和过去两年多每一次她们治疗时相同‘没有想法’。
“殷莲。”俞可蓓关上病房门,轻轻叫她。
殷莲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等待俞可蓓坐到自己身侧另一张单人小沙发上。那是俞可蓓的老座位。
俞可蓓坐下,问:“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殷莲答:“老样子。”
“马上就到你的生日了。”殷莲一向是话非常非常少的人,如果俞可蓓不开启任何话题,接下来的五十分钟她们将会在沉默中度过,“关于生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往年殷莲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没有’,‘不想说’,‘不知道’。
今年殷莲经历许多不一样的事情。她逃跑又回来,见到女朋友又受枪伤。俞可蓓还听她说了她和葛妙的事情。俞可蓓想,或许殷莲会有不同的答案。
“没有。”
否定仿佛是下意识地回答,殷莲很快收住嘴巴改口:“刚才想到小时候过生日的事情了。”
俞可蓓把欣喜藏在心底,脸上不展现半分。她平静地问:“是你小时候的生日吗?”
“不是,是殷姜。”
身为殷莲的主治医师,俞可蓓非常清楚殷莲的家庭成员,“是你姐姐呀。”
“是的。”殷莲说,“姐姐说她过九岁生日时要吃双层蛋糕,还要请全班同学来家里玩。”
俞可蓓没有接话。
殷莲继续说:“可是她没有吃到双层蛋糕,也没有请到全班同学。”
殷莲平淡的话语中,俞可蓓没有听出同情或是伤感,也没有听到幸灾乐祸又或者落井下石的贬低。
俞可蓓安静的等待殷莲的下文,仍然没有接话。
而她没有给出回应的理由很简单:她知道殷姜没有吃到双层蛋糕,也没有请到全班同学,因为八岁的殷姜死在一场深夜的大火里,她没有九岁的生日。
俞可蓓查过当年大火的新闻报道。报纸上说火源是殷姜房间的香薰蜡烛。
那场火很大,大的把殷莲的家完全烧为灰烬。作为父亲的殷远峥几次想要冲进火场去救大女儿,可是都没能成功。最后她们一家三口眼睁睁地看着殷姜死在火里,无能为力。
“我是不是应该难过?俞医生,我是不是应该流眼泪?”殷莲冷冰冰地盯着俞可蓓,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干巴巴的,什么都没有。
俞可蓓说,如果你想哭的话,可以哭。
殷莲的手垂下来,“我不想哭。我还是不能理解……什么时候应该难过,什么时候应该开心。”
她说话的时候,头也跟着垂下来,像是犯了错的小朋友。这么一看,就有些难过的样子了。俞可蓓适时的告诉她:“现在的你看起来就很难过。”
殷莲的头抬起来,眼神清澈胜过稚童:“那我应该怎么样让眼泪掉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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