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的眼球外上方有泪腺,分泌出来的液体就是泪。泪的主要成分是血液中的水份。水从泪腺中排出后,进入位于结膜内的泪囊。然后再排入泪管。人流泪的原因有很多种:疼痛、伤心、委屈或激动,眼睛里进了沙子也会流眼泪,有的人有见风流眼泪的症状。
殷莲的眼睛没有进沙子,也没有见风流泪的症状。她学不会落泪,如同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笑。
俞可蓓和她工作两年多的时间里,不是‘几乎’,而是从来没有见过殷莲笑。
多数人想到开心的事情会大笑,维持礼貌的时候会微笑,回忆难过事情时会苦笑……但是殷莲从来没有。她的脸上也很少出现表情。
‘情感淡漠’是很多精神疾病诊断的标准之一,俞可蓓也曾因殷莲的面无表情而怀疑过她患有精神分裂。可是殷莲并没有出现过幻听、幻觉等症状。
在这两年多的交往中,俞可蓓逐渐意识到殷莲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她不说话,但是问什么答什么,多数情况不会撒谎,不知道怎么回答宁愿沉默也不会瞎说。俞可蓓曾询问过她有关她家庭的情况,殷莲回答的很少,简单几个字带过。
“其实你也不是一定要流眼泪的。”
殷莲说,可是难过的时候大家都会哭。“只有我不会。”
她的心空空的。以前和凌荇在一起,凌荇告诉过她,开心的时候心脏会被快乐填的满满的,那时候就要笑,要大笑。怎么笑呢?殷莲看着凌荇的样子,学着她张大嘴巴,说‘哈,哈,哈’。
殷莲的嘴角不知道怎么上扬,用苹果肌去抬嘴巴,整张脸好像整容失败以后无法自如活动,尴尬而僵硬。
后来凌荇又教她哭。什么时候要哭呢?没吃到好吃的东西要哭,恶作剧没成功也要哭,不高兴了就要哭。凌荇说想哭的时候就要哭。可是殷莲根本没有想要哭的时候。和学习大笑相同,殷莲用苹果肌去挤自己的眼睛,想要挤出一点儿眼泪来。
哭比笑难多了,殷莲最后选择打哈欠让自己的眼睛里至少掉落一些东西。
俞可蓓清清嗓子。其实如果面对的是其他病人,俞可蓓会问她们:你很想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吗?
但是她知道面对殷莲,这个问题或许有点绕。俞可蓓想了想,尽量简单的问:“你很想要哭吗?”
茫然自殷莲脸上流露。她说:“我不知道。”
俞可蓓又问:“姐姐死的时候你哭了吗?”
“没有。”
“家里着火的时候,你还记得你在想什么吗?”
红色的火光在殷莲的眼睛里遥不可及。她仰着头,脖颈弯成怪异的弧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家。火光汹汹,气势高涨,烧毁一切,消灭一切,让所有人都能够看见它还对它无能为力。
殷莲的鼻腔里都是烧焦的臭味,房屋被火烧塌,焦黑的分辨不清是什么的物体从高空坠落,砸到殷莲面前。火星溅到殷莲的身上,烧破她的衣服。
“殷姜!殷姜——”殷莲分辨不清那是妈妈还是爸爸的呼唤。哭着叫着,好多好多声‘殷姜’混乱的叠在一起,落进殷莲的耳朵里统统变成嗡嗡声。殷莲的手被火星灼烧,她没有觉出痛,只认为温暖。
火光漫天,殷莲赤脚站在居民楼外,被火焰烤的浑身暖融融的。
“我什么都没有想,只记得很暖。”
俞可蓓:“那你爸爸妈妈呢?”
“有一个人在救殷姜,我不记得是谁。”
“那你看到那个人在救殷姜的时候,你会不会也想去帮帮忙呢?”
殷莲眼里的火光消散。她望着俞可蓓,光线不足的房间让俞可蓓没有办法看清楚殷莲的表情。她听着她说:“不会。没有人让我去帮忙。而且起火之前殷姜就已经死了。是她的尸体很重要吗?”
这和新闻报道上的不同。俞可蓓重复:“起火之前殷姜就已经死了?”
“是。”
“她是怎么死的?”
殷莲微微前倾上身,脸与窗外还没有消散的雾重叠。她看着俞可蓓的眼睛,答得认真:“对不起俞医生。爸爸说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不能告诉你。”
俞可蓓挺直脊背,“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也需要告诉卜警官。因为听上去这件事有一点像是非正常死亡,这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殷莲说,“不管是谁来问,我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俞可蓓点头:“我明白了。我会上报。不过让我们先继续聊其他的事情吧。”
俞可蓓离开殷莲的病房时已经将近中午。
她和送饭的护士擦肩而过,听到凌荇病房里吵吵嚷嚷的叫喊:“我就是要给殷莲去过生日!就要!你不让我去我就哭了!”
俞可蓓情不自禁地捂住额头,同时忍不住发自肺腑的心疼在凌荇病房里看守她的卜甜警官。
卜甜面无表情的坐在凌荇对面的沙发上冷眼看她。凌荇脸上细碎的小伤口已经完全好了,脚踝被子弹射穿的伤需要多养一段时间,而且未来的日子里她不能再有过多剧烈的运动,否则容易瘸。
凌荇本人对自己的身体毫无爱护意识,被送入海纳医院之后只消停了最初的两个星期。一旦发现自己有所好转,她就开始不停的折腾。
被江寄林派来看管她的卜甜是凌荇这段时间唯一的受害者。
“我知道你在动什么脑筋。”凌荇在病床上把自己扭成一团麻花,要不是她脚上的绷带还绑着,受伤的左脚动起来看上去很僵硬,卜甜真的会认为她在装病,“你想趁着殷莲生日和她一起逃走。”
“我!没!有!”凌荇扭了半天,把自己扭得头晕目眩。她一翻身跪坐到床上,上身往卜甜的方向前倾,双臂伸长,去够坐在她对面的卜甜,“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拜托!我虽然是个疯了的坏人,但是我很遵守承诺的好不好!我说了会告诉你指使殷莲去杀江闻笛爸妈的人,我说了没!”
凌荇确实说了,卜甜无法反驳。
江州元荣集团以运输起家,后来逐渐发展起来,产业涉及到地产、商业和和金融三大板块。目前是国内赫赫有名的一家大型企业,无论是江州人还是和江州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希森人都知道它。卜甜家小区对面还有一座元荣集团旗下建造的商场。而这个大名鼎鼎的元荣集团的董事长姓霍,现在五十多岁。他原本只是江州市的一个普通孩子。长大以后靠着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非常了得。
凌荇说是霍总让殷莲去杀的人,卜甜和江寄林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毕竟根据她们从前的调查,殷莲的父亲殷远峥是元荣集团的老员工。在殷远峥癌症离世后,这位霍总有意收养殷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收养手续迟迟没有能办下来。而无论手续是否齐全,殷莲和元荣集团显然脱不了关系。
面对凌荇的证词,江寄林只能拖着还没有养好的身体去搜寻证物证明。
当然,能让凌荇提供是最为方便的。可惜这人太不靠谱了。
卜甜想到这里,面部肌肉线条又冷硬了一些:“你是说了,但是你也没有证据能证明。”
“烦死啦。”凌荇在即将摔倒前用掌心稳稳地撑住卜甜的双肩,她往前蹭了小半步,脸贴近卜甜的脸,“是不是我想给别的女人过生日,你吃醋啦?放心,虽然殷莲还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现在更爱你。”
‘女朋友’,‘爱’,‘吃醋’,诸如此类的词汇最近几个月是卜甜世界里的‘热搜’,占据她生活中极大的部分。听得她耳朵发疼,几度叫停。可惜凌荇不是软件,没有办法关闭或者屏蔽关键词。
卜甜越让她闭嘴,她说的越开心。
卜甜侧头,推开她的手。在凌荇唧唧歪歪的尖叫中,卜甜说:“你少发点疯,我没空和你玩游戏。”
凌荇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摔倒。她气呼呼的跪直,指着卜甜鼻子大骂:“你有病呀!给你点好脸色不错了,你还要干嘛!差不多得了卜甜,你是不是想让我像打你师傅那样给你几枪你才高兴?!”
卜甜噌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瞪着凌荇,面如黑云。
凌荇跪坐病床,费力地抻长脖颈,仰起头。卜甜在她眼前如断头台上的铡刀,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在顷刻间夺去凌荇的性命。
凌荇浑身的血液被卜甜冰冷坚硬的神情反向加热,轰轰烈烈地在五脏六腑中奔腾。它们在叫,它们在笑,它们催促她伸出手,挽住这一把冰凉的利刃。凌荇从来都是本能动物,沸腾的血液催促她,她就伸手,她就挽上这一把铡刀。
可那是铡刀——卜甜重重推开她伸过来的的手,凌荇猝不及防,跌坐到床上。
“凌荇,好玩吗?”
凌荇的眼睛眨一眨,上翘的眼尾在这时别有一番不合时宜的妩媚。
“到底是谁有病?到底是谁差不多得了?”卜甜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往外蹦,“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事给你产生了某种错觉。凌荇,你给我听好,我绝对、永远不可能会喜欢你,更不可能和你谈什么狗屁恋爱。”
凌荇忍着屁股砸到床上的痛,把散乱的长发胡乱的堆到脸后,“为什么?我长得不好看?我不够可爱?我不够聪明?拜托,我杀了那么多人,把警察都玩得团团转,我这么厉害,看上你是你的荣幸好不——”
“因为我是警察!”卜甜一只手揪住凌荇的衣领,提一个小鸡仔似的扯着凌荇,粗暴地打断凌荇的话,“我的职责就是把你这种随便杀人的恶狗抓起来关进监狱!我为什么不和你谈恋爱?你看看你自己,疯癫、自私、把他人的痛苦当作自己乐趣,你连做人最基本的道德都没有,你也配和我谈恋爱?!你懂什么是‘爱’吗!”
凌荇的后脖颈被病房号紧紧勒着,她的脖子真的要被这把‘铡刀’斩断。喉头艰难的滚动,凌荇发出‘嗬嗬’的笑声。她几次尝试直起脖颈都没能成功,过度后仰的脖颈让她快要断气,凌荇嘶哑着嗓音说:“你就知道爱是什么啦?姐姐,你也没有那么正义吧,你看,现在我没有打你,可是你要把我,要把我勒断气了。”
卜甜松开手,凌荇摸了摸后脖颈,笑容很快又甜起来。她说姐姐呀,姐姐,发那么大的脾气干什么呢?
“我不是你的姐姐。”
卜甜再度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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