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不动柴火,妈妈来。”
“姐姐,妈妈可以的,你歇歇。”
“姐姐,读书最要紧,知道吗?”
姐姐,姐姐,姐姐……
卜甜靠在凌荇病房门口,她的头贴在墙上,冰凉的触感令她浑身迅速泛起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疲惫在这时涌起,卜甜从口袋里找出一颗话梅。拨开包装纸时,卜甜才看见自己的虎口被凌荇的衣物勒出一道红印。
拨开包装纸的速度放慢许多,棕黑色的话梅从白色的包装纸里被取出来,送进卜甜口中。熟悉的酸咸在口腔慢慢溢开,卜甜想起妈妈。
话梅是卜甜小时候唯一的零食。
每隔一段时间,她会和妈妈一起去山里摘青梅。回家以后,妈妈会把摘下来的青梅先用盐水浸泡,再用盐使劲搓,搓到表皮发软但不破皮,再拿去晒干。晒干以后,妈妈就会找出家里专门用来腌梅子的小坛子,一层青梅一层糖的把它们装起来,藏到院子一角,等到卜甜想吃的时候就去拿一颗。
那是卜甜最喜欢吃的东西。
很多时候干活儿累了,认字乏了,不开心了,她就会去小坛子里拿两颗梅子,她一颗,妈妈一颗。
而妈妈每一次都会笑着推开她递过话梅的手,说太酸了,让卜甜替她多吃一颗。
卜甜当时虽然年纪小,但是知道妈妈其实是舍不得吃。她家里条件不好,一颗梅子基本上不花钱,可也是难得的零嘴。如果被爸爸看见妈妈在做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她们母女都得挨打。
卜甜很清楚这些。所以她说,等我以后长大,一定要给妈妈买好多好多好吃的话梅。
“好啊。”妈妈的面容在卜甜记忆里已经很模糊,她只能想起妈妈的声音。她听到妈妈说,那我们姐姐一定要好好读书,要考上大学,离开凤凰村,去当一个真的凤凰。
当一个,真的凤凰……话梅的味道充斥嘴巴,卜甜仰起头,头顶着墙壁,使劲的眨眼睛,让准备掉下来的眼泪重新回到身体里。
不疾不徐地脚步这时在走廊响起,温柔的女声也传来:“卜警官,正好您在这里,我有个事情想和您说一下。”
卜甜回神,揉了揉后脖颈。找她的人是殷莲的主治医生俞可蓓,卜甜这段时间都在海纳医院,当然认识她。
回归一贯的严肃,卜甜问:“什么事?”
俞可蓓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刚才我和殷莲进行咨询,说起殷莲的姐姐殷姜去世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件事您这边了解多少。”
“她姐姐?我记得是大火的时候意外去世的吧。”
俞可蓓点头:“对,我看的新闻报道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刚才殷莲说殷姜在大火之前已经去世了。”
“什么?”
这是一件闻所未闻的事情。卜甜向俞可蓓表示她知道了,随后就打电话回局里,找同事去确认。
同事的电话直到中午才回过来。那时候凌荇正挑剔着医院午饭的饭菜。她叽叽喳喳,时不时觑一眼卜甜的神情,很明显的要引起她的注意。
卜甜不把注意力分给凌荇。她从病房离开,走到走廊尽头听。
同事给的回答和她们之前了解的一样:夏天的夜里,殷姜点了香薰蜡烛,结果空调风把火焰吹偏,烧到殷姜床头的挂饰,之后引发大火。火源在殷姜房里,睡熟的八岁女孩没能逃脱。
“大火发生的时候,殷家其他人在哪里?”
“当然是家里了。事发后他们一家都做过笔录的。父母和殷莲都说,当时在房间里睡觉,等发现起火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
确实有哪里不太对劲。卜甜说不好这是俞可蓓告诉她火灾可能另有隐情之后的自我暗示还是真的不对劲。她从外套口袋里又掏出一颗话梅含进嘴里,问:“还有吗?”
同事不知道她到底要问什么,翻着江州市警局传过来的文件说:“还有?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了。卜甜姐,我听江州那边说,那场火特别大,大的发邪。人都烧焦了,只有一具焦尸。”
卜甜:“别说邪门的话。只有焦尸也是有尸体,当时殷姜的家属有没有做尸检?”
“没有。家属说是火灾,眼睁睁看着孩子被烧成那样已经够心疼的了,说什么也不肯再做尸检了。这件事儿看着就叫人糟心,好好的一家四口,一场大火说没就没了。后来调查清楚起火源头,这案子也就结了。”
卜甜揉了揉眉心,“好。你把资料发我一份,我和江副队长同步一下。”
几页资料很快就发到卜甜的手机里。她逐一翻阅,报告都很正常,从现场照片来看殷莲家确实也已经烧为灰烬,可是这火也太大了。
‘真像一场野火。’照片上是殷姜的房间,烧的只能辨认出床架子。卜甜一边想着火势的猛烈,一边翻看下一张现场照片,殷莲父母的房间也烧得干干净净,下一张照片是书房……‘殷莲的房间呢?’
卜甜又往后滑了几张照片,在标记为‘仓库’的小房间,她看到了这个家的第三张小小床架。
难道殷莲一直住在仓库?没道理吧。殷家是一个一百五十平左右的大平层,单是殷姜的房间就占据了二十平方。根据笔录来看,殷姜的房间满满当当,摆着衣柜、写字台、还有专门收纳娃娃和玩具的柜子。殷莲的父母应该很疼女儿——卜甜的舌尖挑了挑嘴里的话梅,酸咸的味道浓了——不对,准确的说,殷莲的父母应该很疼殷姜。
卜甜三岁时,妈妈生了一个儿子。
妈妈会生儿子,也要生儿子。这件事在卜甜小小的脑袋里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特意告诉过她家里还需要一个弟弟,但是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知道家里需要一个儿子。
卜甜看着妈妈的肚子从平坦到渐渐隆起,吹了气球似的长大。她很难想象妈妈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孩子,总盯着看。看得多了,她自己在家里找来一个小小的圆形簸箩,掀开衣服把簸箩放进去,学着妈妈怀弟弟的样子。
妈妈见了她直笑。笑着笑着,妈妈用满是龟裂和老茧的手抹了一把眼角。她蹲到卜甜身前,从她衣服下面取出那个小簸箩。妈妈说:“姐姐呀,你还小,现在最要紧的是读书。等你六岁,妈妈送你去读小学。”
“我知道。妈妈说过,读小学就可以认字学文化,以后就能赚大钱,离开凤凰村,当真的凤凰。”
“是啊。姐姐,你现在可不能和妈妈一样怀小孩知道吗?你读完大学以前都不可以怀小孩。”
卜甜的妈妈只上过一年学。可是只上过一年学,她也知道让女儿不要重复自己的命运。她不知道要怎么像其他有文化的妈妈那样循循善诱的引导,她只会一遍又一遍叮咛:姐姐,去读书。姐姐,你要上大学,当真的凤凰。
弟弟出生那天,妈妈痛了一整天。惨叫声在早上刚开始还能忍得住,等到中午时妈妈满身是汗,五官扭曲,话说不出一句。这时妈妈也没有叫,不是忍得住,而是已经失去力气。爸爸在请产婆的路上又喝了几杯酒,一直到傍晚才醉醺醺地带着产婆回来。
那时妈妈已经快要休克,卜甜也吓傻了。她握着妈妈的手,一边哭一边帮妈妈擦汗擦血。
产婆见状,立刻哇啦哇啦的大叫。她把卜甜打发出去,又去找人手来帮忙。卜甜躲在门口,从门缝里看妈妈。
妈妈和她像是有心灵感应,哪怕躺在床上,哪怕已经没有力气,妈妈的视线还是准准地落到门缝后的卜甜身上。
她没有力气,用口型对卜甜说:‘读书。’
读书。
刻入卜甜生命中,最大最重要的事情。
妈妈没有因为生儿子难产离世,她苦苦挣扎一天一夜,在产婆‘不成了不成了’的大呼小叫中,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
婴孩啼哭和日出一同出现,产婆喜悦的对卜甜的爸爸说:“恭喜你啊老卜,你这儿子带着逢凶化吉的命生下来的!以后一定大富大贵!”
一边跟着帮了一天忙的妇人们也七嘴八舌,说老卜这回你要熬出头了,你看你老婆遭多大的罪,要不是你这儿子有富贵命呀,她们母子指定活不下来。
卜甜的爸爸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站在七嘴八舌的人群中,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
小卜甜在欢喜的人群中默然转身,她到院子的柴火堆下面去找她的话梅坛子。
卜甜没有记错的话,上个月王家的妈妈生孩子也是这样艰难。那个妈妈熬了一天才把孩子生下来,生的是个女儿。
当时村子里的人说,那女儿是小灾星,没出生就想着克妈了。
卜甜不明白,但又明白这其中的区别。男孩和女孩,儿子和女儿,从一出生就是不一样的。
小卜甜从坛子里取出一颗话梅回到房间时,爸爸已经带着其他人走了。出门前他大声地说要请大家吃饭好好庆祝。
没有人在意屋里刚生完孩子的母亲,也没有人在意刚刚真正成为姐姐的卜甜。卜甜的话梅送到妈妈嘴边。那是妈妈第一次接下卜甜递来的零嘴。
妈妈的嘴里有淡淡的话梅的味道,她的胳膊也伸不出,只能静静望着卜甜微笑。
吉祥如意、逢凶化吉的儿子在一岁时失去了因为他而得以活下来的母亲。
那时卜甜四岁。妈妈生了一场大病,合上眼睛之前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尽全力捏了捏卜甜的手。她知道妈妈的意思,她说她会好好读书。妈妈合上眼睛,年仅四岁的新‘妈妈’在这一刻诞生。
卜甜锁上手机屏幕。长时间盯着现场照片,卜甜的眼睛发酸发胀。她闭上眼捏一捏眉心,睁开眼时从窗户的倒影中看到她自己: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成马尾,脸颊轮廓鲜明尖锐。卜甜记不起妈妈的模样,可是她的单眼皮与爸爸和弟弟的双眼皮并不相同,那么妈妈的眼睛应该和她的眼睛很像才对。
只是卜甜的这一双眼睛里没有记忆中温柔的感觉,她冷漠地审视着自己的面孔,如同看每一个嫌疑人。
在做饭、喂猪、照顾弟弟……许多繁杂的家庭琐事中长大的卜甜,她一路靠着自己考出凤凰村,成为警察。如果妈妈还在,她一定会为现在的自己骄傲。
卜甜胸口满溢着苦涩与自信。她伸手正了正衬衫的领子,想起自己也是一个姐姐。不同于殷姜,相同于殷莲,她们都是家庭中不被偏爱的那一个女儿。
殷莲独自一人坐在被雾和栅栏笼罩的病房。
天光阴沉,空气寒冷,她想到那一夜大火之前她站在殷姜房间门口。殷姜盖着粉色的被子熟睡,嘴巴微微张开,偶尔发出几声轻鼾。
殷莲不知道姐姐是不是从以前开始就这么睡觉。她住在和姐姐房间隔得最远的地方,晚上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打扰到她。
那一晚六岁的殷莲饶有兴致的走到从未踏足的姐姐房间。她看过姐姐房间里两大柜子的娃娃和玩具,看过姐姐满满一整个衣柜的公主裙,看过姐姐床头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小花绳,最后她看向姐姐。
熟睡的姐姐不会笑话她,不会戏弄她,也不会说风凉话。尽管殷莲不知道什么是被笑话,什么是被戏弄,什么是风凉话。她只是觉得睡着的姐姐比平时安静好多。
谈不上比平时安静这件事儿是好还是不好,殷莲手脚并用的爬上姐姐的床,高高举起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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