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艰难

帐篷里的生活是艰苦的。

戈壁滩的昼夜温差极大。

白天,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帆布帐篷,里面闷热得像蒸笼,汗水浸透衣衫,紧贴在身上。

夜晚,气温骤降,寒气穿透薄薄的帐篷布和身下冰凉的草垫子,直往骨头缝里钻。

呼啸的风是戈壁永恒的背景音,夜里常常卷着沙粒拍打在帐篷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吵得人难以入眠。

清晨醒来,被子上、头发里、甚至嘴里,都常常能尝到细沙的滋味。有时,风沙形成风暴,早晨醒来时,身子能被黄沙埋半截。

用水更是紧张。基地深井打上来的水,带着浓重的碱味和铁锈色,沉淀半天,底下还是一层黄红色的泥。洗漱、饮用尚可勉强,但用于实验室的精密冷却和清洗?那是奢望。

向真不得不组织人手,用最原始的明矾沉淀法,再配合多层纱布过滤,才能得到勉强可用的软化水。洗澡成了每周一次的“盛事”,需要拿着脸盆和毛巾,步行近二十分钟去基地唯一的大澡堂排队。

但这些身体上的艰苦,对于经历过鞍钢初期、经历过实验室无数个不眠之夜的陆向真来说,并非不可忍受。

真正让她感到压力如山、甚至有些窒息的,是技术上的举步维艰和人心的暗流涌动。

铸剑项目被基地列为最高优先级,资源倾斜力度很大。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有期待,有审视,更有不易察觉的嫉妒和等着看笑话的冷眼。

材料分部并非铁板一块。

除了陆向真这支新来的“铸剑”核心团队,还有原先基地的一些材料技术人员,以及从其他单位抽调来支援的工程师。

负责人老赵人很实在,但技术管理能力有限。真正掌握着分部技术话语权的,是一个叫魏云山的副主任工程师。

魏云山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带着点南方口音。

他是基地建设初期就从上海某研究所调来的元老,据说在钢铁冶金方面有些资历。

向真刚到时,他表现得相当热情,主动介绍了分部情况,还表示要“全力支持陆工的工作”。

然而,随着铸剑项目工作的深入,魏云山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尤其是在陆向真多次对基地提供的原料、设备配套能力提出近乎苛刻的要求和质疑时,他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渐渐扭曲起来。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关于海绵锆原料处理的会议上。

向真将一份详尽的检测报告拍在简易的会议桌上,语气凝重:“魏工,各位同志,这是我们对首批工业级海绵锆的复检结果。氧含量普遍在2000ppm以上,氮含量也接近500ppm!氢含量虽然经过一次去氢处理有所降低,但批次稳定性极差!用这样的原料,别说做出合格的锆合金管,就是熔炼出成分均匀的铸锭都极其困难!”

会议桌旁坐着老赵、魏云山、基地化验室的负责人,还有几个相关车间的技术员。气氛有些沉闷。

魏云山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开口:“陆工,你的担忧我理解。但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嘛。现在国家百废待兴,能搞到工业级的海绵锆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苏联专家当初帮我们建反应堆,用的也是类似级别的原料嘛。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先熔炼几炉试试?积累经验,发现问题,再逐步改进?总比干等着强。”

他环视一周,笑容里带着点过来人的宽容,“搞技术,不能太理想主义。”

“理想主义?”陆向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冷冽,“魏工,核反应堆燃料包壳,不是普通的锅炉钢管!它要在高温高压高辐照的极端环境下,把致命的放射性物质牢牢锁住十几年!原料纯度是基础,是命门!用不合格的原料去试,不是积累经验,是浪费国家宝贵的时间和资源,是在堆芯埋下不可控的炸弹!”

向真有些心烦:魏云山这人到底在叽叽咕咕、痴心妄想些什么?这么老的人了,竟然还这么天真,把这种关乎核心国防的希望寄托在别的国家身上?他敢想,别人敢给吗?!

蠢成这样,这人……不会是敌特吧。

她指着报告上的数据,目光锐利:“苏联专家?他们给我们的样品管是什么级别?他们自己用的又是什么级别?魏工,你比我清楚!‘先试试’?试错的代价,我们付不起!”

魏云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镜片后的眼神阴沉下来:“陆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基地提供的原料拖了后腿?还是说我这个分管技术的副主任不懂装懂?技术路线有分歧可以讨论,但扣帽子、唱高调,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原料就这个条件,你说怎么办?难道项目就停在这里,等天上掉下高纯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老赵张了张嘴想打圆场,却不知说什么好。其他人更是屏息静气。

陆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怒火。她知道,在这里拍桌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原料问题必须解决,两条腿走路。”她恢复了冷静,条理清晰地阐述,“第一,立刻向五机部和负责原料供应的部门打报告,说明利害,要求务必提高后续海绵锆的供应等级,优先保障核级原料的生产和运输!第二,立足于现有条件,我们自己动手,对这批工业级海绵锆进行深度提纯!”

她看向基地化验室负责人:“王主任,我需要你们全力配合,建立更精确的气体杂质分析方法和流程,指导我们的提纯工艺。重点是真空脱氢和电子束区域熔炼提纯技术的研究,哪怕一次只能提纯一小块,也要摸索出可行的路子。”

她又看向魏云山,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魏工,您是冶金方面的专家。电子束熔炼炉的改造和工艺摸索,需要您这边的经验支持。这不是试错,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绳索。我们没有退路。”

魏云山脸色变幻,最终在陆向真那沉静而决绝的目光下,勉强点了点头,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

会议不欢而散。

但陆向真的方案得到了老赵和基地更高层的默许支持。提纯攻关小组迅速成立,陆向真亲自挂帅,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其中。小刘和小张负责海绵锆的预处理和真空脱氢,何沁则带着几个精干人手,开始啃电子束熔炼这块硬骨头。基地唯一一台用于难熔金属研究的老式电子束炉被征用,进行适应性改造。

与此同时,陆向真也没有放松合金成分设计和熔炼工艺的预研。那几小段珍贵的苏联样品管被反复研究、分析。

在恒温间里,她用那台宝贝的德国蔡司金相显微镜和一台简陋的国产X光衍射仪,结合化学溶解法,一点点反推着合金的成分范围和可能的加工工艺。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相图草稿和疑问。

戈壁滩的夜晚,寒风呼啸。帐篷里,陆向真裹着棉大衣,就着马灯昏黄的光线,仔细研读着几份辗转得来的、关于锆合金相变与腐蚀机理的俄文文献。帐篷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气让她握笔的手指有些僵硬。

“陆工,还没睡啊?”旁边铺位的小刘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

“快了,看完这一段。”陆向真头也没抬,用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在文献的空白处写下一个关键的推论:“β相稳定化元素对耐水性至关重要,但过量导致脆性。必须找到临界点。熔炼后快速水淬,保留亚稳相?但残余应力如何消除?……”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忘记了寒冷和帐篷外的风沙。

时间在戈壁滩的风沙中悄然滑过日历,一九五五年的酷寒褪去,一九五六年的风沙更加暴烈地席卷而来。

铸剑项目的进展,如同在泥泞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

原料提纯的攻坚战取得了初步成效,但代价巨大。

小刘带领的真空脱氢小组,经过无数次调整温度、真空度和保温时间,终于摸索出一套相对有效的工艺,能将海绵锆的氢含量稳定地降低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范围。然而,氧和氮这两个变量,却像跗骨之蛆,难以根除。

何沁负责的电子束区域熔炼,更是举步维艰。那台老旧的设备功率不足,稳定性差,控制精度远远不够。

一次熔炼,往往只能得到指头粗细、不到十厘米长的一小段相对高纯的锆锭。为了得到足够进行后续熔炼试验的高纯锆料,何沁和她的组员们几乎住在了实验室,熬得双眼通红,脸上被电子束散发的微量射线灼得脱皮。

“陆工,纯度……还是不够。”何沁将一块刚熔炼出的、表面带着细微波纹的银灰色小锆锭递给陆向真,声音嘶哑疲惫,“中心区域氧含量勉强压到了1500ppm,边缘还是高。而且……批次一致性太差了。这效率……”

她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沉重的无力感弥漫在空气中。

陆向真接过那块沉甸甸的小金属,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她仔细端详着,用放大镜看着表面的晶粒纹路。

不够,远远不够。锆-2合金要求原料氧含量必须控制在1000ppm以下,最好低于800ppm。

“继续摸索熔池形状、扫描速度和功率匹配。”陆向真放下锆锭,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哪怕每次只降低10ppm,也是进步。记录所有参数,建立数据库。另外,向基地打报告,申请紧急调拨一台新型号的电子束炉,或者至少是关键的功率部件!我们不能被这台老古董拖死。”

这章虽然没有感情线,但献给解读感情线特别好的读者婴嘤老师[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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