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山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对于陆向真申请新设备的报告,他以基地经费紧张、其他项目同样急需为由,压了下来。反馈回来的意见是:“立足现有条件,发挥主观能动性克服困难。”
陆向真看着那份措辞圆滑的批复,冷笑一声,直接将报告副本和详细的设备需求论证,通过保密渠道,发往了五机部周振邦副部长的案头。她没时间玩这些弯弯绕绕。
原料受限,但合金设计和熔炼工艺的探索不能停。利用何沁她们提纯出来的少量相对高纯锆料,结合大量理论计算和苏联样品的逆向分析,陆向真初步确定了锆-2合金的成分设计窗口:Zr为基体,添加1.2-1.7%的Sn用于固溶强化和改善耐蚀性,以及微量的Fe、Cr、Ni用于细化晶粒和改善加工性能。
熔炼试验在艰难中启动。
第一次熔炼,真空自耗电弧炉内电弧闪烁,气氛紧张得如同凝固。然而,当巨大的铜坩埚冷却后打开,得到的却是一块布满气孔和裂纹、颜色灰暗不均的“蜂窝煤”。气体杂质含量严重超标。
第二次,调整了电极压制密度和烧结工艺,真空度也达到了要求。熔炼过程似乎顺利,得到的铸锭表面银亮。但切开一看,心部存在严重的成分偏析,锡元素富集形成脆性相。
第三次,第四次……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不是气孔、裂纹,就是偏析、夹杂,或者表面氧化严重。实验室角落堆积的报废锆锭,像一座座无声的墓碑,记录着每一次惨痛的教训和巨大的消耗。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数万元的投入化为乌有,意味着宝贵的原料和时间被浪费。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铸剑者的心头。基地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
“听说铸剑那边又废了一炉?啧啧,那锆锭贵的吓死人啊!”
“魏工早就说了,好高骛远,不切实际!老老实实用普通钢不行吗?非要搞什么锆合金……”
“那个铸剑者,沈阳来的主任,我看也就那样,架子倒不小,天天冷着个脸……”
“听说她为了设备的事,直接告到部里去了?把魏工给得罪死了……”
小刘和小张年轻气盛,听到些闲言碎语,气得脸通红,回来就跟陆向真抱怨。
向真只是淡淡地听着,手里依旧在演算着熔池温度场的分布公式。
“做好自己的事。”她头也不抬,“失败是成功的学费。他们的话,伤不了我们一根汗毛。但如果我们自己先乱了阵脚,那就真的输了。”
话虽如此,当又一次熔炼失败,看着那块布满星形裂纹的铸锭被吊出坩埚,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开裂声时,一股强烈的疲惫和沮丧还是瞬间攫住了陆向真。
她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巨大的机器沉默地矗立着,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她疲惫的身影。
她走到那块报废的铸锭前,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狰狞的裂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真空泄露?原料残留杂质?熔炼参数?冷却速率?无数个问号在脑海里盘旋碰撞。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
魏云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惋惜和幸灾乐祸的神情。
“哎呀,陆工,又……可惜了,太可惜了!”他看着那块废锭,摇着头,“这损失可不小啊。我就说嘛,这锆合金,尤其是管材,工艺太复杂,要求太高。咱们条件有限,是不是……考虑一下替代方案?比如,先用不锈钢过渡一下?等条件成熟了再……”
“没有替代方案!”陆向真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冰冷而坚硬。
她转过身,直视着魏云山,连日来的压力、失败和眼前这人虚伪的关心,让她眼中压抑的怒火终于迸射出来。
“魏云山同志!”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字字清晰,“不锈钢做包壳?在高温高压水堆里,它就是一块迅速腐烂的破铁皮!你是材料工程师,你比我更清楚!锆合金是唯一的选择!没有退路!铸剑项目,关乎国家战略,不是讨价还价的菜市场!”
她上前一步,逼视着魏云山有些错愕的脸,语气斩钉截铁:“失败,我来负责!损失,我向上面写检讨!但项目,必须继续!原料不行,我们就提纯!设备不行,我们就改造!工艺不行,我们就摸索!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直到做出来为止!如果你觉得我的路线错了,或者你有更好的、切实可行的办法,现在就说出来!如果没有,”她指着实验室的门,“请出去!不要在这里动摇军心,干扰我们工作!”
魏云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陆向真:“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狂妄自大!我要向基地党委反映你的工作态度问题!”
他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陆向真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刚才爆发出的气势慢慢回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丝孤军奋战的悲凉。
她缓缓蹲下身,再次抚摸着那块冰冷的废锭,仿佛要从那失败的裂纹中,汲取最后一丝力量。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了。何沁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了进来,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
“陆工,”何沁把缸子放在旁边的工具台上,语气关切,“吃点东西吧。跟那种人置气,不值得。大家都没泄气,在分析这次的数据呢。王世钧发现电极头部的压制密度可能有点问题,正在复检模具。”
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飘散开来。向真抬起头,看到何沁平静而坚定的眼神,看到门外走廊里,小刘、小张和其他几个组员投来的、充满信任和支持的目光。
她站起身,接过搪瓷缸子,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
“谢谢。”她低声说,喝了一口温热的糊糊,干涩的喉咙得到滋润,“告诉世钧,重点检查模具的锥度和加压的均匀性。另外,把这次熔炼全过程的真空度记录、冷却水流量和温度曲线,全部调出来,一帧一帧地给我查!我就不信,我们做不出来!”
一九五六年四月初,一场罕见的、持续了三天的小雨短暂地滋润了干渴的戈壁,地上零星冒出些顽强的绿色草芽,给这片荒凉之地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然而,对于铸剑项目来说,形势却愈发严峻。
原料提纯的瓶颈依然卡着脖子。
何沁小组虽然通过改进电子束扫描路径和优化熔池控制参数,将小区域熔炼锆锭的纯度提升了一些,但离目标仍有差距,且产量低得可怜,远远无法支撑大规模熔炼试验。
五机部那边虽然对陆向真的报告高度重视,紧急协调了更高纯度的海绵锆生产,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新一批原料运抵基地至少还需要两个月。
合金熔炼方面,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后,陆向真团队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一——熔炼后期冷却速率过快导致的残余应力裂纹。
然而,更大的拦路虎横在了面前:塑性加工。
锆合金硬度高,冷加工塑性差,极易开裂。要将那些沉重的铸锭,先锻造成坯料,再挤压或轧制成薄壁管材,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第一次尝试热挤压成型。加热到近900度的锆合金坯料,在巨大的水压机推动下,艰难地挤过特制的模具孔型。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四溅的高温氧化皮,一根歪歪扭扭、表面布满褶皱和裂纹的“管子”被顶了出来。尺寸严重超差,壁厚不均得像得了肿瘤。
“不行!润滑不够!模具设计有问题!温度场也不均匀!”负责现场指挥的王世钧,脸上被高温烤得通红,抹了一把汗水混着氧化黑灰的脸,嘶哑地喊道。
第二次,改进了模具内腔的锥度和表面光洁度,尝试了不同的玻璃润滑剂配方。挤出的管子稍微直了些,但内壁出现了严重的橘皮状缺陷和纵向划痕。
“芯棒!是芯棒的问题!表面光洁度不够,冷却不均匀!”陆向真仔细观察着管坯内壁的划痕,斩钉截铁地判断。
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巨大的噪音、高温和紧张的气氛。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一个昂贵的合金坯料报废,意味着熔炼组同事连日的心血付诸东流。
挤压车间里,弥漫着焦糊的润滑剂气味、金属粉尘和沉重的挫败感。
魏云山的身影,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挤压车间外围。
他从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和身边几个车间的老师傅指指点点,脸上带着那种“我早说过”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表情。
他甚至在一次基地技术协调会上,再次委婉地提出:“锆合金管加工难度实在太大,是否考虑引进苏联的成熟工艺和设备?或者,先集中力量攻克其他相对容易的材料瓶颈?”
“引进?”向真内心冷笑。
她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如果能引进,我们还会坐在这里讨论吗?魏工,与其想着走捷径,不如想想怎么把模具加工精度提上去,把车间老师傅的手艺练得更精!”
会议再次不欢而散。
陆向真知道,魏云山这是在利用项目遇到的暂时困难,在基地领导层面前动摇铸剑项目的根基,也是在给她制造压力。她必须尽快拿出阶段性的成果,堵住这些人的嘴!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挤压成型屡屡受挫的关键时刻,基地后勤处老赵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陆工,麻烦大了!”老赵脸色灰败,急匆匆地找到正在恒温间分析管材缺陷的陆向真,“我们库存的氩气,还有用于保护气氛的高纯氩气,快见底了!”
“什么?!”陆向真猛地抬头,心下一沉。
氩气!这是熔炼、焊接、乃至后续管材热处理不可或缺的保护气体!没有它,整个项目就得停摆!
“怎么会消耗这么快?上次盘点不是还有不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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