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出发前的那个上午,陆向真收拾好她那个旧藤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那间住了近一年的小宿舍,关上门,走向陈国栋的办公室道别。
陈国栋没有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依旧轰鸣的厂区。听到敲门声,他转过身。
“小陆,都收拾好了?”他的语气一如往常的沉稳,但眼神里带着长辈的关切。
“嗯,陈总工。”陆向真点点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鞍钢是她穿越后第一个落脚点,陈国栋是她最初的庇护者和引路人。虽然相处时间不算长,但这份情谊很重。
“沈阳不比鞍钢,”陈国栋走到桌前,拿起一个用旧报纸包好的小包裹,递给陆向真,“那里是真正的科研前沿,藏龙卧虎,规矩多,压力也更大。沈屹同志……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要求极高。你去了,要沉下心来,多看多学,少说多做。记住,你的本事,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陆向真接过包裹,入手微沉,打开一看,是几本厚重的、纸张已经泛黄的冶金工程手册,还有一支保存得很好的派克钢笔。
这礼物很贵重,尤其是在这个年代。
陆向真心里哇塞一声,这可是古董级别的教材!钢笔亮晶晶的,帅极了。
“谢谢陈总工!”陆向真感动得鼻子有点发酸,紧紧抱着包裹,“您放心,我一定不给鞍钢丢脸,不给您丢脸。我会给您写信的。”
陈国栋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和笑意:“好。遇到实在难解的技术问题,或者……其他方面有困扰,都可以写信来。鞍钢永远是你的一个家。”
他特意强调了“其他方面”,目光带着深意。陆向真明白,他指的是她身份的问题。
“嗯。” 陆向真用力点头。
告别没有太多煽情,陈国栋亲自送她到厂门口,看着她上了那辆墨绿色的苏制嘎斯卡车。王铁柱、李秀兰他们挤在车尾朝她用力挥手。
“陆技术员!到了沈阳好好干啊!”
“常写信回来!”
“保重身体!”
卡车启动,卷起一阵尘土。
陆向真扒着车栏,看着陈国栋、李秀兰、王铁柱等人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鞍钢巨大的烟囱轮廓也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东北初冬苍茫的地平线下。一种离乡背井的孤寂感悄然弥漫,但很快又被对未来的忐忑压了下去。
颠簸一路,抵达沈阳金属研究所时已是傍晚。
沈阳金属研究所,矗立在重工业腹地。这里没有鞍钢冲天炉火的喧嚣,却是共和国尖端材料的神经中枢。
肃穆的大门,持枪的卫兵,空气中的金属气味,都昭示着这里的不同。
在行政科办好手续,拿到宿舍钥匙后,陆向真被直接带到了沈屹的办公室。
沈屹依旧伏案工作,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听到敲门通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走进来的陆向真和她那个寒酸的藤箱。
“沈主任。”陆向真站定。
沈屹是沈阳金属研究所的主任,两次去鞍钢当特派员也是因为专业使然。特派员任务结束又会回到沈阳。
“坐。”沈屹言简意赅,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审视着她。“鞍钢的收尾工作都交接完了?”
“是的,沈主任。陈总工亲自安排的。”陆向真回答。
“嗯。”沈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过去,“工作证,饭票,所里规章制度。你的宿舍钥匙应该拿到了。食堂在东边。”
陆向真接过信封:“谢谢沈主任。”
沈屹没有立刻谈工作,而是话锋一转:“你的档案,所里已经调阅过了。”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归国华侨技术员遗孤,南洋出生,幼年随父辗转,父于归国途中遭遇劫匪不幸身亡,你受刺激记忆受损,流落至鞍钢,被陈国栋同志收留并证实其技术能力……档案齐全,手续完备。”
他看来,目光似乎还想从陆向真脸上看出点什么。
陆向真心头一紧,但面上却仍维持平静:“是,感谢组织和陈总工收留,给了我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
她心里清楚,陈国栋办事老道,档案表面天衣无缝,还有他本人的亲笔签字保证。但“南洋出生”、“记忆受损”这种模糊地带……其实确实有点夸张得过于巧合了。
那么,沈屹之前就怀疑过,此刻再次提起,是在敲打,还是……?
不管怎么样,稳住。
沈屹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双眼睛似乎能穿透她的表象。
最终,他移开目光,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切入正题:“调你来,是因为你所展现出的材料分析能力和解决问题的思路,在鞍钢解决了实际问题。所里现在承担着重要的军工材料研究任务,需要各方面的人才。”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审慎:“目前,三室,也就是材料性能与失效分析室,有一个关于特种装甲材料的研究项目组,正在进行一些基础性的逆向分析和仿制探索。组长是资深研究员孙继廷同志。你去那里报到,参与项目组的具体研究工作。”
陆向真微微一怔。不是直接让她牵头破译,而是让她加入一个现有的项目组,从基础研究工作做起?这和沈屹在鞍钢最后那句“更重要的任务”似乎有些落差。但转念一想,这才合理。沈阳金属研究所藏龙卧虎,她一个刚调来的背景模糊的女同志,沈屹就算再认可她在鞍钢的表现,也不可能立刻把关乎坦克装甲国产化的核心重任完全压在她肩上。
这更像是一种观察和考验。
“是,沈主任。我会服从安排,向孙组长和组里的前辈好好学习。”陆向真想明白了这点,立刻表态,语气诚恳。
沈屹对她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补充道:“你的主要任务,是利用你在材料微观分析和失效机制判断上的特长,协助项目组对现有样品进行深入表征,找出我们仿制品与苏联原品的关键性能差距及其根源。具体工作,孙组长会安排。
“记住,这里的工作要求更高,保密纪律也更严格。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明白!我一定严格遵守纪律,专心研究工作。”陆向真再次保证。
“嗯。”沈屹点了点头,“明天上午八点,去三号楼二楼,找孙继廷同志报到。他会带你去实验室,介绍组员和项目情况。”
他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去休息吧。”
陆向真起身,拎起藤箱:“沈主任再见。”
走出沈屹办公室,陆向真轻轻吁了口气。沈屹的安排虽然比她预想的“低调”,但反而让她觉得更踏实。在项目组里从基础做起,既能熟悉环境,也能真正了解这里的水平和困难,比直接被架在火上烤强。而且,“逆向分析”、“找出差距根源”,这正是她擅长的切入点。
就在陆向真离开后不久,沈屹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进来的是沈阳金属所副所长,刘明远。他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面相和善但眼神精明的干部。
“老沈,忙着呢?”刘明远笑呵呵地坐下。
“有事?”沈屹头也没抬,继续看文件。
“听说你把鞍钢那个解决履带钢问题的小陆同志调来了?安排在孙工组里了?”刘明远看似随意地问。
“嗯。”
“效率挺高啊。”刘明远搓了搓手,“这小陆同志,听说才21岁?真是年轻有为。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试探,“老沈啊,她的档案我大致看了一下。华侨遗孤,南洋背景,还失忆……这经历,是不是有点……过于传奇了?咱们所承担的任务你也知道,非同小可,人员背景审查必须慎之又慎啊。孙工那个组接触的样品和资料,敏感度可不低。让一个背景这么……特殊的年轻女同志进去,会不会……不太稳妥?所里其他资历更老、背景清白的同志,会不会有想法?”
沈屹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刘明远:“刘副所长,审查档案是组织部门的职责。既然档案手续齐全,通过了初步审查,就说明组织上目前认可她的身份。至于年龄和性别……”
沈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她在鞍钢,21岁,用三天时间解决了苏联专家都束手无策的履带钢断裂事故,避免了重大损失和可能的战场悲剧。这,就是能力。我们所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不是论资排辈的摆设。背景清白、资历老却解决不了关键问题的人,所里……还少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那份关于履带钢事故解决的简报上:“前线在流血,装备在等米下锅!我们没有时间搞那些无谓的猜忌和论资排辈。让她进孙工组,是让她在最需要其专长的环节发挥作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在具体工作中遛遛就知道了。出了问题,我,沈屹负责。”
沈屹的话语斩钉截铁。刘明远被他陡然爆发的气势和犀利的言辞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讪讪道:“老沈你看你,我这也是为了工作负责,为了所里考虑嘛……既然你这么看好她,又愿意担责任,那就按你的意思办。我只是提醒一下,毕竟……人言可畏嘛。”
“清者自清。用工作成绩说话,比什么解释都强。”沈屹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看文件,“没别的事,我要工作了。”
刘明远碰了个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行,行,你忙。”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沈屹抬起头,看向关上的门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陆向真提着装着纸笔的藤箱,提前来到了三号楼二楼。走廊里已经有人走动,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
她找到挂着“材料性能与失效分析室第三项目组”牌子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传来。
陆向真推门进去。房间比沈屹办公室小,更像一个大点的实验室隔间。靠墙是几排摆满样品、仪器和文件的架子,中间一张大工作台,上面堆着图纸、记录本和一些金属块。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片眼镜的男人正伏在工作台前,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一小块金属断面。旁边站着一个二十多岁、身材敦实的小伙子,和一个三十岁左右、扎着两条麻花辫、面容清秀但神情有些严肃的女技术员。
伏案工作的男人抬起头,正是孙继廷组长。他推了推眼镜,看清陆向真,脸上露出客套但疏离的笑容:“你就是鞍钢来的陆向真同志吧?沈主任打过招呼了。欢迎欢迎。我是孙继廷,这是王世均同志,负责样品制备和基础测试。这是何沁同志,负责化学分析和数据记录。”
王世均憨厚地笑了笑:“陆技术员你好。” 何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在陆向真年轻的脸庞和朴素的衣着上快速扫过,没有多余的表情。
“孙组长好,世钧同志好,何沁同志好。”陆向真礼貌地问好,“我是陆向真,初来乍到,请孙组长和各位同志多多指教。”
孙继廷指了指工作台旁一张空着的凳子:“坐吧。沈主任让你来参与我们这个装甲钢逆向分析项目。目前的情况……”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工作台上那块他刚才观察的金属断面,“很不乐观。苏联原品性能卓越,我们仿制的几批,要么硬度勉强够但韧性太差,一碰就裂;要么韧性稍好但硬度又远远不足。成分我们摸索着调整了很多次,热处理工艺也试了多种,效果都不理想。像走进了死胡同。”
他拿起旁边一块仿制样品残片,递给陆向真:“你看看这个最新的失败品断口,典型的脆性断裂。和苏联原品那种韧窝状的韧性断口天差地别。”
陆向真接过残片。她仔细端详着那平整、闪烁着晶粒光泽的断口,又用手指轻轻抚摸。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问题核心还是在成分控制和微观组织上。
“孙组长,”陆向真抬起头,眼神专注,“我初步的想法是,我们需要更系统地对比分析。能否给我一些苏联原品和我们不同批次仿制品的样品?我想从几个方面入手:第一,更精确地测定双方的硬度梯度,特别是表层和心部的差异;第二,做更细致的金相观察,对比晶粒度、相组成、夹杂物形态和分布;第三,如果条件允许,做一些简单的局部腐蚀试验,看看晶界状况……”
她条理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思路,没有因为自己是新人而怯场,也没有好高骛远,而是提出了具体可行、在现有设备条件下能够操作的实验方案。
孙继廷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思路很清晰,切入点也很专业,不像是新手能立刻提出来的。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何沁和王世均,两人也有些意外。
“嗯,”孙继廷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你的想法……有道理。世钧,去样品库,按陆同志的要求,取三块苏联原品样块,再取我们编号A3、B2、C1的仿制品样块各一块,切割打磨好,做好标记交给陆同志。何沁,把之前我们做过的硬度、冲击韧性测试的原始数据记录找出来给陆同志参考。”
“好嘞!”王世均应声而去。
何沁没说话,转身去翻找资料。
孙继廷对陆向真说:“陆同志,工作台这边有空位,仪器设备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些。蔡司显微镜在那边角落,虽然旧了点,但还能用。有什么需要,或者操作上不熟悉的,问世钧或者何沁。我们这个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希望你能尽快融入,发挥作用。”
“是,孙组长。我会尽快熟悉,开展工作。”陆向真郑重点头。
她走到分配给她的那张靠墙的工作台前,放下藤箱,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那支陈国栋送的派克钢笔。
她又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但充满挑战的“新战场”:老旧的蔡司显微镜,原始的硬度计,摆放着各种化学试剂的架子……目光最后落在王世均正费力搬过来的、包裹着油毡的苏联装甲钢样品上。
陆向真深吸一口气,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郑重写下:
“T-54 装甲钢仿制项目-性能对比分析记录
日期:1950年11月13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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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沈阳金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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