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台前,陆向真几乎把脸贴在了那台祖宗辈的蔡司显微镜的目镜上。金属圈压着眼眶,视野里就是苏联T-54坦克装甲钢样品的微观世界。
几天下来,她已初步确认了孙组长之前的判断:他们的仿制品在硬度和韧性上难以兼得,核心问题在于微观组织的晶粒粗大、夹杂物,尤其是脱氧产物,在晶界富集,严重削弱了材料的韧性。
“关键差距到底在哪?”陆向真用手臂蹭着发酸的眼睛,低声自语。
她拿起旁边一块编号C1的仿制品样块断口,再次凑近观察。脆性断口上,那些晶亮的晶粒边界在视野中格外刺眼。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苏联原品的晶界,似乎更……干净一些?不仅仅是夹杂物少,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不同。
难搞啊,难搞。
“陆同志,”何沁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份记录本被放在她手边,“这是你要的A3、B2、C1批次仿制品的冲击韧性原始数据汇总。另外,孙组长让我提醒你,明天上午所里有除四害义务劳动,项目组全员参加,八点在大院集合。”
陆向真抬起头,接过记录本:“谢谢何同志。除四害……好的,我记下了。”
她心里忍不住吐槽:除四害?好古老的词。麻雀后来还是益鸟吧。五十年代的麻雀真是生不逢时。
不过她面上还是保持平静。
何沁没有立刻离开,目光扫过陆向真摊在桌上的笔记本,上面画满了各种微观组织的草图和分析公式,字迹潦草。
她微微蹙眉:“陆同志,所里要求实验记录必须工整清晰,使用统一格式的记录纸。你这些……个人笔记,最好不要和工作记录混在一起,容易出错,也不符合保密要求。”语气带着一丝优越感和挑剔。
陆向真愣了一下,看着自己那些灵感迸发时随手记下的涂鸦和推演,解释道:“何同志,这只是我思考时的草稿,正式数据和分析报告我肯定会誊写在规定记录本上的。”
“最好如此。”何沁淡淡地说,“所里规矩多,尤其是我们组接触的又是核心项目,每一步都要严谨,不能由着性子来。新人更要格外注意。”她说完,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整理她的数据表格。
王世钧在一旁打磨样品,见状憨厚地笑了笑打圆场:“何姐就是认真,陆技术员你别介意。不过规矩确实要守。”
陆向真对他点点头,心里却有点憋闷。何沁提醒的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一种隐晦的排挤。
她不想琢磨这些,一会儿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接下来的几天,陆向真一头扎进了更细致的对比分析中。
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利用那台老蔡司和原始的显微硬度计,艰难地对比着苏联原品和不同批次仿制品在表层、过渡区、心部的硬度梯度差异。
同时,她开始尝试进行简易的晶界腐蚀试验——用浓度极低的硝酸酒精溶液小心地擦拭样品抛光面,试图让晶界在显微镜下更清晰地显现出来。
但是,困难接踵而至。
最大的瓶颈是设备。老显微镜的分辨率有限,观察细微的晶界特征和夹杂物形态极其吃力,常常看得她头晕眼花,结果却模棱两可。
晶界腐蚀试验更是难以控制,浓度稍高就腐蚀过度,浓度低了又没效果,反复尝试,进展缓慢。
陆向真需要的扫描电镜、能谱仪……这些在现代实验室司空见惯的设备,在这里如同天方夜谭。
她愁啊,苦啊,压抑啊!
挫败感像潮水,在毫无进展的工作时间,尤其在夜深人静独自加班时,一点点漫上心头。
实验室里只有煤炉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她翻动记录纸的沙沙声。
陆向真看着显微镜下依旧模糊不清的晶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苍天呐,给我个扫描电镜吧!实在不行,给我个能看清头发丝的放大镜也成啊!嗬!嗬!个老东西,看个晶界跟雾里看花似的。”
她竟然开始怀念自己的导师了。
老板,我再也不嫌弃你仪器少了。谁说你仪器设备少了?你仪器设备可太多太充足了!你虽然抠门,可仪器是真香啊!仪器是无辜的,你快让隔壁搞物理的穿梭时空把你实验室里的那几台、还有你能联系到的学校里其他实验室里的无辜的宝贝们通通送来啊啊啊!
建设祖国,义不容辞!
苦闷中,她只能靠胡思乱想苦中作乐。
她看着煤炉里跳跃的火苗,想象那是自己烧掉的数据误差;看着窗外黑黢黢光秃秃的树枝,想象那是自己掉落的头发(目前还浓密)。
陆向真甚至对着显微镜自言自语:“老伙计,咱俩相依为命,你得争气啊。等我以后发达了……呃,等国家发达了,给你找个年轻的继任者退休养老。现在你要乖啊。宝贝,祖宗,你乖点。你不许再晃了不许再糊了好吗好的。哎,对,保持住……啊……啊!啊!哈哈……你又不乖了哦……”
陆向真不知道的是,她这种近乎癫狂的投入状态,以及深夜实验室那盏常亮的孤灯,早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沈屹有深夜巡视各关键实验室的习惯。这晚,他路过三号楼二楼,透过门上的小窗,清晰地看到第三项目组实验室里,陆向真伏在显微镜上的身影。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眉头紧锁,时而凑近观察,时而快速在旁边的草稿纸上记录着什么,嘴里似乎还在振振有词。那份沉浸和忘我,让他有些惊讶。
单纯的沈屹不知道,陆向真看似在岗位上坚持不懈、刻苦攻坚,实则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驻足片刻,目光扫过她桌上堆积的样品、摊开的笔记本以及旁边放着已经冷透的窝头。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转身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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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务劳动日,研究所大院里一片热火朝天。人们拿着各种工具,敲锣打鼓驱赶麻雀,堵老鼠洞。
陆向真被分到和王世钧一组,负责清扫一片落叶堆积的区域。何沁则在另一边,和几个相熟的女同志一起打扫。
休息间隙,大家围在一起喝水。一个与何沁关系不错、在隔壁项目组工作的男技术员张志,看了看正在和王世钧讨论刚才发现一个奇怪老鼠洞结构的陆向真,故意提高了声音:“哎,何沁,听说你们组新来了个鞍钢的‘天才’?才21岁?一来就负责装甲钢的微观分析?沈主任亲自点的将?”
这话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何沁端起搪瓷缸子,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脸上没什么表情:“是啊,陆向真同志,本事不小。鞍钢履带钢问题,三天就解决了,轰动一时呢。沈主任慧眼识珠嘛。”
张志夸张地“哦”了一声:“这么厉害!那咱们所的难题,看来很快就能在她手上迎刃而解了?我们这些干了七八年的老人,是不是该准备下岗学习了?”
周围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陆向真,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王世钧有些尴尬,想开口替陆向真解围。
陆向真也听到了。她放下手里研究老鼠洞的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抬起头,脸上没什么怒意,反而带着点平静的茫然,看向张志:“张志同志,下岗学习是什么意思?所里要组织技术培训吗?如果是的话,我第一个报名。我刚来,确实有很多东西要向各位前辈学习。”
她语气真诚,仿佛完全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刺。
张志被她这装傻充愣的反应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讥讽话卡在喉咙里,脸色有些涨红:“你……!”
何沁眉头微皱,似乎觉得张志的手段过于低劣。
她放下搪瓷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张志,注意你的言辞。所里哪个项目的进展,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陆向真同志刚来,接手的是孙组长分配的具体分析任务,是项目组整体工作的一部分。她的能力如何,工作态度如何,自有工作成果和孙组长、沈主任评判。我们作为同事,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互相学习,共同进步才是正理。捕风捉影,议论纷纷,像什么样子?”
她这番话,既敲打了张志,点明了陆向真的工作只是项目的一部分,并非包打天下,又维护了项目组内部的秩序和团结,更隐隐强调了评判权在孙组长和沈主任手中,而非闲言碎语。
张志被何沁这通不软不硬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悻悻地嘟囔了一句:“我就是随口说说……”便拉着旁边的人走开了。
陆向真有些意外地看向何沁。
何沁却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休息时间差不多了,继续干活吧。”便拿起竹竿,走向另一边,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王世钧悄悄对陆向真竖了个大拇指,低声道:“何姐平时话少,但关键时候,护短!”
陆向真心里五味杂陈。何沁的出手相助,并非出于对她的认同或好感,更像是一种对项目组领地的维护。但无论如何,这确实帮她解了围,让她避免了一场难堪的口舌之争。
她看着何沁挺直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位冷面同事,似乎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义务劳动后的第二天,陆向真带着满身疲惫和何沁相助后的一点微妙心情,再次投入工作。
她不死心地继续折腾她的晶界腐蚀试验,尝试了更低的浓度和更短的作用时间。
这一次,她选择了一块苏联原品和一块韧性最差的C1仿制品进行对比腐蚀。小心翼翼地操作后,她屏住呼吸,将样品再次放上显微镜。
老蔡司的视野里,光线调整到最佳。当焦距对准腐蚀区域时,陆向真猛地吸了一口气,心脏几乎停跳。
在苏联原品的晶界处,腐蚀痕迹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均匀的沟壑状,晶界清晰但过渡相对平滑。而在C1仿制品的晶界处,腐蚀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深浅不一的“坑洼”感,有些地方腐蚀很深,像被虫子蛀过,有些地方却又没什么变化,晶界显得参差不齐,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微小的“胡须”状凸起。
“这……这是……”陆向真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这绝不是简单的夹杂物富集造成的。这种不均匀的、选择性的腐蚀坑洼和晶界凸起,更像是……晶界本身发生了某种变化或者弱化。
苏联人的装甲钢,在晶界处理上,有他们独特的尚未被仿制出来的秘方!
这个发现让她瞬间忘记了疲惫。她立刻拿起笔,在记录本上快速而清晰地画下观察到的不同形貌,并详细记录下腐蚀条件、样品批次和观察时间。
“王世钧同志!”陆向真兴奋地喊道,“麻烦你,再帮我取一块苏联原品和一块C1样品,我要重复这个腐蚀试验。还有,有更细的砂纸吗?我想把样品再精细抛光一下。”
王世钧看她两眼放光的样子,知道她肯定有发现了,也来了精神:“好嘞!砂纸有,我这就去拿。”
何沁也抬起头,看向陆向真。虽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中也闪过一丝探究。
陆向真迎上她的目光,没有闪避,而是激动地点了点头:“何沁同志,快过来。我好像……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在晶界上!”
何沁沉默了几秒,站起身,走到陆向真的显微镜旁:“我看看。”
陆向真连忙让开位置。何沁俯下身,凑近目镜,仔细地观察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实验室里只剩下她轻微的呼吸声。良久,她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表情,但眼神却变得异常专注和严肃。
“确实……非常不同。”何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种腐蚀形貌……我从未见过。苏联原品和我们的仿制品,晶界状态存在本质差异。这很可能就是韧性差距的关键!”
她看向陆向真,目光里第一次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距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专业发现的尊重,“你用的什么腐蚀液?浓度和时间?”
陆向真立刻将自己的试验参数详细告知。何沁听完,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笔在记录本上飞快地写了起来:“这个发现很重要。我马上整理一份初步观察报告,下午就向孙组长汇报。你继续重复试验,确保结果稳定可靠。”
“明白。”陆向真点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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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蔡司显微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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