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举报信

1964年的第一场雪落得格外早。十月底,戈壁滩已是一片肃杀的白。

金银潭基地在短暂的沸腾后,随着两弹一星工程主体告一段落,保密等级悄然下调。

“……同志们!堡垒往往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一个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我们有些同志,取得了那么一点点成绩,就飘飘然了,放松了思想警惕!甚至,个人生活作风也出现了严重问题!更有甚者,其历史背景扑朔迷离,经不起组织的严格审查!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我们如此重要的国防科研核心岗位上?这是对国家安全的极度不负责任!”

这是昨天在礼堂开会时,部里刚调来的督学工作组金组长说的。

他说的时候,在台下扫视,好几次似乎有意无意地停留在陆向真所在的区域。

-

陆向真裹紧棉袄,从材料分部实验室走出来,准备回她和沈屹的家。

锆-2合金管的后续工艺优化方案刚讨论完,身体的疲惫尚未缓解,一阵带着沙砾的冷风就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眯起眼,咳嗽了两声。

远处,基地新设的“政治学习室”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慷慨激昂的宣讲声。几个行色匆匆的年轻技术员,看到她时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头加快了脚步,连惯常的招呼都省了。

“陆工,”何沁从后面快步跟上,脸色有些凝重,声音压得很低,“刚接到所办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全体技术骨干,全体成员还要必须参加‘加强政治思想学习,纯洁科研队伍’动员大会,不准请假。”

向真记得这个发布通知的督学组金组长。

多年前在北京,那个设备协调饭局上刁难劝酒、色厉内荏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当时军工部的油腻男处长。

他当时的眼神,那种被沈屹当众顶撞、驳了面子后压抑的阴鸷,向真至今难忘。如今,在这个“纯洁队伍”的当口,他来了。

为什么恶心的坏人总是生活在地球上?

为什么狗屎会追着人类如影随形?

他到底有什么背景!

向真心中隐忧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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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专家楼新装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密集的脆响,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扎向大地。

向真放下手中的俄文期刊,从椅子上坐起来,走到窗边。

玻璃上凝结的冰花扭曲了外面灰白的天地。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沈屹新给她添置的羊毛开衫——枣红色的,厚实柔软,衬得她气色好了许多。

基地的生活条件确实改善显著,从红砖平房搬进带暖气的专家楼后,他们不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

她转身,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空了的玻璃水果糖罐,里面垫着几张色彩斑斓的糖纸。

那是她咳血住院时,沈屹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特供品,每一颗都金贵无比。

她舍不得吃太快,更舍不得扔掉那些漂亮的糖纸。她看到它们,就想起他,还有她的战友们,还有他们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换来的保佑祖国的成果。

沈屹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他脱下军大衣挂好,里面是笔挺的黑色中山装,衬得肩线愈发宽阔平直。

他走到向真身后,很自然地环住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

“看什么呢?”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倦意。鲲鹏后续的预研和新项目立项同样繁重。

“没什么。”

向真放松地靠进他怀里,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机油、冷风和淡淡烟草的味道——他从不抽烟,但熬夜开会时难免沾上旁人的烟味。

“就是觉得,这雪下得人心慌。”

沈屹的手臂紧了紧,将她更密实地包裹在体温里。

“有我在。”三个字,斩钉截铁,是他一贯的风格。

向真闭上眼,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基地气氛的微妙变化。一些久未露面的面孔重新出现在后勤或宣传部门,言语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走廊里偶尔能听到压低声音的议论,话题总绕不开“归国华侨”、“年轻得不像话的学部委员”、“沈副总师的夫人”。羡慕有之,但更多是一种混合着嫉妒与探究的复杂情绪。

魏云山虽然倒了,但他盘踞多年,留下的人脉和暗中滋生的不满,如同戈壁滩下的暗河,从未真正干涸。

风暴的引线,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被点燃。

-

基地小礼堂正在放映一部新到的电影,作为对科研人员的慰问。沈屹临时被一个技术协调会绊住,向真便与何沁、王世钧一同前往。

电影散场,人群涌出礼堂。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向真下意识地裹紧了围巾。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臃肿棉军大衣、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低着头,脚步匆匆,似乎急着赶路,肩膀却不经意地狠狠撞在了向真身侧。

“哎哟!”向真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幸好被旁边的何沁和王世钧及时扶住。

她手中的提包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掉在湿冷的雪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钢笔、笔记本、几块包着糖纸的奶糖,还有……一个用透明证物袋小心封存的小小金属零件。

那是上次管道破坏事件中,从魏建设工具箱夹层里找到的、沾着油污的乙炔焊枪专用打火石。是魏云山叔侄罪行的铁证之一。向真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作为一种无声的警示,也作为提醒自己斗争远未结束的信物。

“对不起对不起!……没长眼啊!”撞人的男人头也不抬,含混地嘟囔一句,脚步更快地消失在散场的人流中,像一条滑溜的泥鳅。

何沁和王世钧忙着帮向真捡拾散落的东西。王世钧眼疾手快地将那个证物袋捡起,迅速塞回向真包里,脸色凝重地压低声音:“陆工,这人不对劲!”

向真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手臂,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头警铃大作。

这绝非意外。那精准的撞击角度,目标明确地让她失手掉落提包……对方要看的,或者说,要确认的,就是她包里是否还带着这个足以钉死魏云山余党的关键物证。

即使魏云山早已伏法,这个物证仅为她的自我提醒。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向真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冷。她整理好围巾,“走,回去。”

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沉沉压在三人肩头。

两天后,一份来自北京的“群众匿名举报信”副本,精准地投送到了基地党委、军工部纪律监察组,甚至……沈屹的案头。

举报信洋洋洒洒,字字诛心:

1.私生活糜烂,道德败坏:指控陆向真利用年轻美貌,特别强调其三十多岁便当选学部委员“极不正常”,与多名男性科研人员(甚至影射已调离的苏联专家彼得罗维奇,实则此人仅为手下败将)关系暧昧不清。

信中详细描述了几次目击:深夜与某男技术员在实验室密会、接受他人赠送的“资产阶级情调”的鲜花(实则是基地试验田培育的耐寒月季,沈屹偶尔采来插在她案头)、在物资匮乏时期饮用“进口咖啡”(实则是向真对咖啡因依赖,沈屹托人从大城市买来的普通咖啡粉)。

2.骄奢淫逸,资产阶级小姐作风:重点渲染其穿着昂贵羊毛衫(实则是沈屹用工资买的)、使用进口钢笔(实则是陈国栋在鞍钢所赠)、收藏奢侈糖果及糖纸(这是沈屹送的特供品,确实奢侈)。

指责其“只顾享受,结婚多年拒绝生育”,暗示其有“难以启齿的妇科疾病”,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侵蚀科研队伍的典型”。

3.权-/色交易,学术造假:核心炸弹。

声称陆向真与沈屹的婚姻是**裸的“权色交易”——沈屹贪图美色,利用职权为陆向真来历不明的“问题身份”打掩护;作为回报,陆向真则利用沈屹的权限和地位,由沈屹亲自操刀或指使他人,为其移花接木,将他人(如孙继廷、何沁、王世钧甚至苏联专家)的科研成果窃为己有。

信中甚至分析了锆合金管项目中几个关键节点,暗示沈屹在其中进行了“关键性数据篡改”和“成果归属操作”。

举报信的最后,是义正词严的呼吁:“请求组织彻底清查陆向真同志的历史问题、生活作风问题及其学术成果的真实性!清除这颗附着在国防科技战线上、散发着资产阶级臭气的毒瘤!沈屹同志作为其保护伞,也应承担相应责任!”

这封信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副本送到沈屹手里时,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新型反应堆压力壳材料的报告。

“啪!”

沈屹手中的红蓝铅笔被他生生捏断!锋利的木刺扎进掌心,沁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那几页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张,额角青筋暴起,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铁。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初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滔天的怒火烧得赤红,最后沉淀为一片骇人的冰寒。

“荒谬!”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在云层中滚动。

他猛地起身,抓起那份举报信就要撕碎。

“老沈!”一直坐在旁边沙发上看资料的周振邦将军——当初沈屹加入鲲鹏是周将军力荐,他本人现因鲲鹏项目后期督导在基地——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手,沉声道,“撕了没用!这东西,恐怕该看的人,都看过了!”

沈屹的动作僵住,胸膛剧烈起伏,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那赤红的眼底,除了愤怒,更深处翻涌着一种被深深刺痛和侮辱的暴戾——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被如此肮脏手段泼污的陆向真!

他的真真,在戈壁风沙里熬干了心血,在实验室显微镜前耗尽了青春,换来的竟是这般恶毒无耻的构陷!

“查!”沈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斩尽杀绝的狠厉,“给我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些躲在阴沟里的臭虫,敢把爪子伸到她身上!”

“已经在查了。”老周面色凝重,示意警卫员把门关严,“手段很专业,时机选得也毒。匿名,层层转递,很难立刻揪出源头。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沈屹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眼神,“这封信只是个开始。风向……有点变了。有些人,需要这样的典型。”

沈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

他猛地停下,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

轰然巨响!桌上的茶杯、文件、笔筒齐齐跳起,又哗啦啦落下一片狼藉。坚硬的桌面,竟被他硬生生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凹坑!

“他们想干什么?!”他低吼着,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毁了她?还是想连我一起拖下水?好啊!来啊!”

老周看着沈屹手背上被木刺扎破和砸桌造成的伤口渗出的鲜血,眉头紧锁。

他从未见过沈屹如此失控。这个在枪林弹雨和科研绝境中都能保持绝对冷静的男人,此刻唯一的逆鳞被触碰,已然濒临崩溃。

“冷静点,沈屹!”老周厉声喝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正中他们下怀!他们就是要激怒你,让你犯错!你倒下了,谁护着她?!”

“护着她……”沈屹像是被这三个字猛然刺醒,眼底翻涌的狂怒风暴稍稍凝滞,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取代。

他颓然地靠回椅背,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疲惫地抹了把脸,在冷峻的脸颊上留下几道刺目的血痕。

“周将军,老周,周团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他们……不能这样对她。她受的苦……够多了。”

那句深埋心底的称呼几乎脱口而出——“我的真真……” 最终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哽咽。

基地党委的谈话通知很快就到了陆向真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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