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在党委那栋肃穆的小楼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谈话由基地党委书记老赵和一位从北京来的、面容严肃的纪监组郑组长主持。程序刻板而冰冷,几乎就是举报信内容的复述和求证。问题尖锐,带着预设的立场和不加掩饰的审视。
“陆向真同志,关于群众反映的你与沈阳所王世钧同志深夜在实验室独处一事,请解释一下具体时间和工作内容。”
“你经常饮用咖啡,这种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否与你归国华侨的背景有关?”
“有同志反映,你曾公开表示‘连狗都嫌麻烦养,更别说孩子’,这种言论是否反映了你对资产阶级家庭的观念?”
“关于你的学术成果,尤其是锆合金管项目中的‘晶界强化机理’和‘电子束区域熔炼’核心技术,能否提供更详尽的、独立于沈屹同志之外的原始实验记录和推导过程?我们需要核实其原创性。”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刺向她的软肋——她的来历,她的习惯,她对婚姻的态度,甚至她最珍视、为之付出一切的专业成就。
他们质疑的不仅仅是她的私德,更是从根本上否定她存在的价值,将她钉在“骗子”和“蛀虫”的耻辱柱上。
向真坐在硬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雪还在下。
她面色平静,甚至有些过分的苍白,只有交握在膝上的双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绝对的清醒。
她逐一回答,语气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王世钧同志协助进行高温高压釜的紧急故障排查,时间、地点、在场第三位值班员姓名、处理结果,均有详细值班日志和仪器自动记录为证。”
“咖啡是个人习惯,用于提神应对高强度工作。来源合法,自费购买。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无关。基地试验田的月季花,美化工作环境,何沁、王世钧等同志案头亦有摆放。”
“关于生育的个人观点,是在特定语境下为拒绝非工作干扰的过激言辞,不代表对任何主义家庭的看法。身体损耗源于工作,与妇科疾病无关。相关医疗记录可查。”
“所有科研项目的原始实验记录、数据、手稿、推导过程,均完整保存在材料研究室档案柜,钥匙在此。每一页都有日期和参与人签名。‘晶界强化’发现于沈阳所,有孙继廷组长、何沁、王世钧全程见证及原始腐蚀照片;‘电子束熔炼’工艺突破于金银潭B区实验室,历次失败参数及最终成功报告编号如下……欢迎随时独立核查。”
她的回答条理分明,证据确凿,像最精密的机械在运行,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郑组长,镜片后的目光依旧锐利而充满不信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老赵则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忧虑和无力。
向真心如明镜。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符合某种“需要”的结论。她的辩解,在精心编织的罗网和悄然转向的风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更可怕的是,这场风暴的核心,最终必然会不可避免地烧向沈屹——她的丈夫,她最大的“保护伞”。
一个念头,在巨大的压力和对沈屹前途的深切忧虑中,悄然滋生成形。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的寒意。
离开党委小楼时,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寒冰般都是刺骨。
向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独自走向基地边缘那片巨大的、被白雪覆盖的试验场。
空旷的雪地上,只有她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她站在凛冽的风雪中,望着远处被雪雾模糊的火箭发射架轮廓。
那里,曾见证过共和国最耀眼的荣光,也凝聚着她和沈屹共同的心血。
她不怕泼向自己的脏水,她可以用生命去捍卫自己成果的清白。但是,沈屹呢?他有着无量的前途,他是共和国核动力事业不可或缺的领军者!他的根基,他的成就,不该因为她这个身份不明、如今又深陷污名的人而被玷污,被拖累,甚至被毁掉!
即使他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能容忍他身上被小人泼脏水!
还有那些成果——耐火砖配方、装甲钢工艺、晶界强化理论、锆合金管技术……它们属于国家,属于千千万万为国防工业奋斗的人,绝不能被贴上“造假”的标签,在无休止的审查和质疑中蒙尘!
一个决绝的、近乎自毁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勾勒成型。
这不仅仅是逃离,更是一场以自身为饵的豪赌,一次保护性的切割,也是一场针对幕后黑手的绝地反击。她需要帮助,需要一个足够分量、且能信任的人。
当夜,向真敲响了周振邦将军在基地的临时住所。
没有寒暄,她开门见山,将党委谈话的细节和自己的分析判断和盘托出,最后,平静地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所以,我申请离婚,并主动要求调离核心部门,去最艰苦的三线地区,比如湖北的农村农机厂。”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理由有三:第一,切割。向所有人表明,我陆向真所有的问题,与沈屹无关。他的前途不能因我而毁。第二,保护成果。我离开核心,那些针对‘权色交易’和‘学术造假’的指控就失去了最大的着力点。审查可以继续,但至少能最大程度保住成果本身不被全盘否定和冻结。第三……”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光芒,“引蛇出洞,彻底清毒。我离开,沈屹‘失势’的假象,会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放松警惕,甚至得意忘形。我需要时间,也需要您的帮助,周将军。在我离开后,秘密收集金组长、以及魏云山背后残余势力与此次诬告直接关联的铁证!只有把他们连根拔起,才能永绝后患!”
老周沉默地听着,指间的香烟燃了长长一截烟灰都忘了弹。他锐利的目光审视着陆向真,这个在戈壁风沙和科研重压下依旧挺直脊梁的女人,此刻眼中燃烧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为了沈屹,为了他们共同奋斗的事业,她竟不惜将自己放逐到最艰苦的角落,背负着可能永远无法洗刷的污名。
“你想清楚了?”老周的声音沉缓而有力,“这一走,名声、地位、舒适的生活,甚至……沈屹,都可能彻底失去。你在这里,他们跳得再高,组织还能保住你,只等风头一过;可你一走,千里之外,我们有心也无力……三线农机厂,那可不是金银潭。”
“我想清楚了。”陆向真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比起他前程尽毁,比起我们的成果被污名化,这些都不算什么。而且蛀虫不清,这次躲过,还有下次。下次他们再攻击其他项目,又怎么办呢?只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至于沈屹……”
她顿了顿,眼底深处翻涌起难以抑制的痛楚,声音微微发哽,“他……他会恨我。但恨,总比被我拖累死好。时间……会冲淡一切。我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好好的。”
好疼。
那句“我的真真”带来的悸动,此刻化作穿心利刃,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低下头。
老周重重地叹了口气,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明白了。你的申请,我会亲自处理。调令,我会安排最可靠的途径,以最快速度下达,确保你顺利离开。至于你要的证据……”他眼中寒光一闪,“放心。只要他们敢动,一个都跑不了!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你们这些国家的宝贝疙瘩,再肃清一回垃圾!”
“谢谢您,周将军!”向真深深鞠躬,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坚定。
接下来的几天,向真表现得异常平静。她依旧按时去实验室,处理一些技术资料归档和交接的收尾工作,甚至比往常更细致地指点几个年轻骨干。只是她的话更少了,眼底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
沈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党委谈话后,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在暗中调查,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他试图和向真谈谈,但每次刚提起话头,就被她轻描淡写地挡开。
“没事,清者自清。”她总是这样说,然后岔开话题,问他新项目的进展,或者把他按在椅子上,用新学的、依旧有些笨拙的手法替他按摩因旧伤和疲惫而僵硬的肩颈。
沈屹心中不安的阴影越来越大。
一天深夜,他带着一身寒气从会议室回来,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
推门进去,只见向真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手边摊开着写了一半的材料。他心疼地叹了口气,想把她抱回卧室。
就在他俯身靠近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书桌抽屉没有完全合拢的缝隙里,露出纸张的一角——那格式,他太熟悉了,是基地内部专用的申请表!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沈屹的动作僵住了。他屏住呼吸,轻轻拉开抽屉。
两份文件,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睛里:
《自愿解除婚姻关系申请书》
《请求调往三线艰苦地区支援建设申请书》
申请理由栏里,字迹工整:
“本人陆向真,因个人历史背景复杂及近期所涉争议问题,为避免牵连配偶沈屹同志之政治前途与工作,经慎重考虑,特申请解除与沈屹同志的婚姻关系。双方婚姻实属组织前期安排,有名无实,情感基础薄弱。所有问题责任由本人一力承担,与沈屹同志无关。”
“本人自愿申请调离现核心科研岗位,前往最艰苦的三线地区接受锻炼改造,以行动证明决心,洗刷污点,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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