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猛地攥紧了那两份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咯吱声,纸张在他手中扭曲变形。
他死死盯着伏案沉睡的陆向真,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头疯狂的野兽在胸腔里咆哮冲撞,要撕裂一切!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切割?保护他?用这种自毁的方式?!什么有名无实?什么情感基础薄弱?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生死与共的瞬间,那些在绝望中彼此汲取的力量……难道都是假的吗?!她把他沈屹当成了什么?一个需要她牺牲自己来保护的懦夫?一个可以被她轻易推开、然后说忘就忘的陌生人?!
巨大的愤怒和被抛弃的痛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将她摇醒,厉声质问!他想要撕碎这两份该死的申请,告诉她,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他沈屹的女人,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去保护!
然而,当他看到灯光下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到她眼睑下浓重的青影,看到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头……所有的狂暴和质问,都化作一股尖锐的、几乎令他窒息的痛楚,堵在喉咙里。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只是用颤抖的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那两份揉皱的申请抚平,按照原样放回抽屉深处,然后轻轻合上。仿佛合上的是一个潘多拉魔盒,里面装着足以将他凌迟的痛苦。
他默默地关掉了书房的灯,在黑暗中站了许久。
然后,他俯下身,在向真冰凉的发顶印下一个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的吻。带着无尽的愤怒、不解,还有那深入骨髓、无法割舍的眷恋。
“真真……” 他无声地嘶吼着她的名字,像一头受伤濒死的孤狼。
命运的齿轮在陆向真精密的计算下,冷酷地转动着。
几天后,一个重要的国防工业协调会议在北京召开,沈屹作为核动力领域的核心专家,必须出席。
临行前,他沉默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向真走过来,手里拿着那把沈屹送她的桃木梳子。
“带着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北京干燥,头发容易起静电。”
她将梳子轻轻放进他摊开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指尖不经意地划过他胸前的金属纽扣,带着一丝留恋的微颤。
沈屹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像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灵魂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那眼神里有未消的怒火,有深沉的痛楚,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探寻。
“向真,”他开口,声音干涩紧绷,“等我回来。事情,我会解决。你……哪儿也不许去。” 命令式的口吻,却带着一丝卑微的恳求。
向真垂下眼帘,避开了他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她努力弯起唇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勾勒出一个无比僵硬、甚至有些破碎的弧度。
“嗯,知道了。路上小心。”她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的雪沫。
这个笑容,像一根最恶劣的毒针,深深扎进了沈屹的心底。它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他心中的不安和不详预感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他太了解她了。她越是平静,越是顺从,背后隐藏的风暴就越是可怕。
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牢牢禁锢在身边!
然而,指尖在触碰到她衣袖的前一秒,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疲惫和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不要。
最终,他只是深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片沉郁的墨色。他提起行李,转身,大步走进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中,军绿色的身影很快被茫茫白色吞没。
听着吉普车引擎声彻底消失在风雪深处,向真挺直的背脊瞬间垮塌下来。
她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喉咙里一阵剧烈的腥甜翻涌,她猛地捂住嘴,压抑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搐而蜷缩。
摊开手心,雪白的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鲜红。比沈屹见过的任何石榴石都要红,都要惊心。
自被攻击开始,她身体情况日渐恶化。
她惨然一笑,用衣袖狠狠擦去嘴角和掌心的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决绝。
沈屹离开后的第二天清晨,□□部的调令和盖着鲜红印章的离婚申请批准文件,被一个面容严肃的干事送到了专家楼。效率之高,快得超乎寻常。
向真早已收拾好一个简单的行李:几件旧工装,几本最重要的专业笔记和书籍,几件洗漱用品。
她没有带走那件枣红色的羊毛开衫,也没有带走那个装满缤纷糖纸的玻璃罐——那是属于这里的,属于她和沈屹短暂的家的记忆,她不能带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个空了的糖罐上。
迟疑了几秒,她伸出手,没有拿罐子,而是将里面垫着的最上面一张,印着金色小花的玻璃糖纸,轻轻抽了出来,仔细地抚平褶皱,然后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夹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扉页里。仿佛那是她唯一能带走的、关于他给予的甜的最后凭证。
她提起那个轻飘飘的行李,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留下无数疲惫、温暖与温存的小屋。
目光扫过沈屹常坐的书桌,扫过窗台上那几株早已彻底干枯却依旧倔强挺立的骆驼刺,扫过那张承载了无数疯狂与温存的木床……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决绝地转身,锁上了房门。
钥匙被她轻轻放在了门外的窗台上。
风雪依旧。一辆沾满泥泞的军用吉普车停在楼下。
何沁和王世钧站在车旁,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何沁更是死死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
这是她最可靠的陆工,是她孤独的小妹妹。
“陆工……向真……”何沁声音哽咽,上前紧紧抱住向真单薄的身体,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说,“周将军让我告诉你,一路都安排好了。保重!我们等你回来!”
“保重,陆工!”王世钧作为举报信里所说的与向真有染的人之一,所受的影响也很大,这段时间每个清晨都要被盘问一次。但他承受住了压力,从来没有一次顺着那些人的节奏污蔑向真。
他刚刚从党委楼里被盘问出来,浑身疲惫,却用力握了握向真的手。
这个一向乐观热忱的汉子,此刻也虎目含泪,满是不忿与担忧,“清者自清!我们都在!基地……需要你!”
陆向真用力回抱了一下何沁,又拍了拍王世钧的手臂,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谢谢。帮我……照顾好实验室。等我安顿好,给你们写信。”
她的目光最后投向基地深处,那座沈屹此刻正在其中开会的北京方向,眼中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痛楚,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冰原。
她拉开车门,没有回头,决然地坐了进去。
吉普车引擎轰鸣,碾过厚厚的积雪,驶离了专家楼,驶离了金银潭基地,驶向一片未知的土地。
留给沈屹的,只有一封压在书桌镇纸下的信,简短得令人心碎:
沈屹同志:
离婚申请已获批,调令已下达。我走了。
你我相识于微末,结合于危难。感念你多年庇护与付出。然我身份背景复杂,已成你仕途负累。此次风波,皆因我起,自当由我终。
离婚是唯一能切割清楚、护你前程之法。调离是为平息事态,保住项目成果清白。
勿寻,勿念。前路漫漫,望你珍重。忘了我,于你、于国,都是最好。
陆向真字
1964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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