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屹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会议成功的消息,匆匆赶回金银潭时,迎接他的是一座冰冷的、空旷的、失去了所有女主人物品和气息的家。
书桌上,那封冷硬的信笺,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
他胸膛里刚刚在会议上为国家争取到新项目支持而希望之火,瞬间被彻底浇灭。
他以为,他所在的位置越重要,越能护住她。
但不是。
他错了。
他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死死攥着那薄薄的信纸,仿佛要将它连同上面每一个字眼都捏成齑粉。
信纸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巨大的、被背叛的愤怒和被抛弃的痛楚,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咆哮!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封信上的话语撕扯得鲜血淋漓!
“好……好一个切割清楚!好一个护我前程!好一个忘了你!”沈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笑意,眼神却空洞得吓人。
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桌上!比上次更重的力道,桌面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裂开一道细纹。
“沈工!沈工你冷静点!”闻讯赶来的老周、何沁、王世钧等人冲进屋子,看到的就是沈屹这副濒临崩溃的模样。
“她人呢?!”沈屹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如同嗜血的猛兽,扫过众人,最后死死盯住何沁和王世钧,“说!她去哪了?!”
何沁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得后退一步,王世钧硬着头皮上前:“陆工她……她接到调令,去湖北了……具体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湖北?哈!”沈屹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戾气的冷笑,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她倒跑得快!为了甩掉我这个负累,还真是迫不及待!有名无实?情感基础薄弱?陆向真!你好!你真好!”他狂怒地嘶吼着,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在齿间嚼碎!
“老沈!你清醒一点!冷静一点!”老周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试图抓住他的手臂,“向真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她是不想连累你!那些举报……”
“保护我?连累我?”沈屹猛地甩开老周的手,力道之大让老周都踉跄了一下。
他指着自己,又指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颤抖,“用这种方式?不告而别?留下一封让我忘了她的绝情信?!这是保护?这他妈是往我心口捅刀子!比那些举报信狠一万倍!”
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离开我?!明明我可以保护你!!
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在房间里暴怒地踱步,抓起桌上一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她把我当什么了?!一个需要她牺牲自己来成全的废物?!一个她可以随意安排、说丢就丢的累赘?!‘忘了我’?她说得轻巧!她陆向真……”他顿住,那个深埋心底的亲昵称呼带着血泪冲口而出,“真真……我的真真……她早就刻在我骨头里了!怎么忘?!拿什么忘?!”
接下来的日子,沈屹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默与狂躁交织的状态。
他疯狂地动用一切关系打听陆向真的去向,像一头红了眼的困兽。然而,所有的线索都如同石沉大海。周将军安排的调离路径极其隐秘,陆向真如同人间蒸发。
同事们、老战友们轮番来劝。
“老沈,算了吧。她都做到这份上了,离婚申请都批了,摆明了不想跟你有瓜葛了。”
“是啊沈工,天涯何处无芳草?以你的条件……”
“唉,听说了吗?有人看见她走之前,跟那个宣传科新来的小顾……眉来眼去的,说不定举报信里说的……” 一个平时就有些嘴碎、与金组长走得近的技术员“好心”地暗示。
“闭嘴!”沈屹猛地抬头,那眼神中的暴戾吓得那人瞬间噤声。
但他没有动手,只是胸膛剧烈起伏,指节捏得发白。
他强迫自己坐下来,拿起一份文件,试图投入工作,然而眼前的文字都在疯狂跳动,最终都扭曲成陆向真那双沉静又带着决绝的眼睛。
他以为他可以恨她,可以强迫自己忘记她。他试着用超负荷的工作麻痹自己,整夜整夜地待在办公室。他以为自己可以像处理一个技术难题一样,把“陆向真”这个变量从生命方程式中彻底删除。
直到那个雪夜。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煎熬,沈屹几乎没怎么合眼。
又一个深夜,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空荡荡的家。
屋子里依旧保持着陆向真离开时的样子,空旷得令人窒息。
他烦躁地拉开书桌抽屉,想找包烟——这个他向来厌恶的东西,此刻竟成了唯一能想到的慰藉。
抽屉里没有烟。只有一些零散的文具,和角落那个……空了的、垫着几张糖纸的玻璃水果糖罐。
沈屹的动作顿住了。
他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那个罐子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将罐子拿了出来。
冰凉的玻璃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拧开盖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张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彩色糖纸。
他记得很清楚,他每次把糖给她,她都会小心地剥开,把糖纸仔细展平,再垫回罐子里。他曾笑她像个孩子,连糖纸都舍不得丢。
她只是笑笑,把糖塞进嘴里,含糊地说:“挺好看的呀,浪费了可惜。”
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水果糖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甜香,似乎还残留在冰凉的玻璃壁上。
沈屹颤抖着手指,捏起最上面一张糖纸——金色的底,印着红色的小花。他记得这张,是上次她咳得厉害,他连夜托人弄来的最后几颗。
就在他捏起糖纸的瞬间,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异样感。
糖纸的背面……似乎有字?
沈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玻璃糖纸翻转过来,对着台灯昏黄的光线——
在糖纸背面最不起眼的边缘,用极细的铅笔,写着几行蝇头小字,字迹因为糖纸的褶皱有些变形,却依旧清晰可辨:
屹哥,糖很甜。
你梳的头有点乱,但……好看,我很喜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沈屹和他手中那张微不足道的糖纸。他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冷冽的空气里,所有的暴怒、不解、被背叛的痛楚,都在看清那两行小字的瞬间,被一股更加汹涌、更加尖锐的洪流彻底冲垮、碾碎!
糖很甜……你梳的头我很喜欢……
她叫他“屹哥”……
在她留给他的那封绝笔信里,是生疏的“沈屹同志”。而在这张被他忽略的、随手丢弃的糖纸背面,在她以为他永远不会看到的地方,她藏下了最柔软、最真实的眷恋。
她哪里是不在乎?她分明是在乎到了骨子里!在乎到宁愿背负所有的污名和误解,宁愿承受离别的剜心之痛,也要把他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她不是想甩掉他,她是在用最笨拙、最惨烈的方式,把他护在身后!
她咳血时苍白的脸,沙尘夜递来的热水,沙漠中抓住他手臂的决绝……一幕幕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真真……”一声破碎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沈屹死死咬住的牙关。
这个在日寇屠村中未曾落泪,在枪林弹雨中未曾退缩,在科研绝境中未曾低头的钢铁般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高大的身躯顺着书桌边缘缓缓滑落,最终蜷缩在地板上。
他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糖纸,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惧、担忧、自责和深入骨髓的思念,如同开闸的洪水,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那些肮脏的污蔑……她只有一个人……她的身体那么弱……
“我的真真……你怎么这么傻……”他哽咽着,将那张带着微弱甜香和铅笔字迹的糖纸,紧紧、紧紧地贴在剧烈起伏的、剧痛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正独自承受着风刀霜剑的瘦弱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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