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乡野

那张偶然出现、印有“西北XXX基地”代称的旧报纸,在向真和沈屹的生活中惊鸿一现,又迅速复归于令人不安的寂静。

两人反复研究,沈屹还动用了蛰伏后仅存的、极其有限的几条安全渠道去核实,反馈回来的信息模糊而矛盾。

向真甚至用上了实验室里训练出的显微观察法,拿着不知道从农机厂仓库哪个角落翻出的劣质放大镜,试图从纸张质地、油墨、排版细节中找出更多隐藏信息,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更像是一种经过精心设计的噪音干扰,一次生硬的、试探性的触碰,而非有效的联络。

幕后之人的意图模糊不清——是周将军那边突破封锁艰难递出的橄榄枝?还是金组长、魏云山余党布下的诱饵,企图引蛇出洞,坐实他们“里通外界”、“不安心改造”的罪名?

沈屹指节叩击着报纸,眼神冷冽:“太粗糙了。如果是老周,渠道会比这稳妥隐蔽得多。”

向真靠坐在炕沿,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惯有的锐利:“更像是钓鱼。看来,我们按兵不动,有些人等不及了。”

风险无法评估,还是不能贸然出手。

最大的谨慎就是沉默。

他们将报纸小心焚毁,灰烬混入炉渣,彻底抹去痕迹。决定维持现状,以不变应万变。继续蛰伏,等待更明确、更安全的信号,或者,等待时机自己创造转机。

日子在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下流淌。春深夏至,荆楚大地的暑气逐渐蒸腾起来。

他们所在这处鄂西的公社,地形颇具特色。

它并非处于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而是位于平原向丘陵山地的过渡带。放眼望去,远处是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低山丘陵,近处则是被开垦出的层层梯田和相对平坦的塬上地块。

一条名为“白沙河”的河流从丘陵间蜿蜒而出,水流尚算丰沛,但河床落差不大,流速平缓,灌溉着沿岸的土地。

这里距离真正的“三线”深山腹地还有距离,但又因交通相对不便、资源不甚丰富,而被选为接收下放人员、分散布局小型支援产业的地点之一。既有一定的隐蔽性,又不至于完全与世隔绝,还能利用当地的人力物力进行生产建设,符合“靠山、分散、隐蔽”的三线建设原则,却又因其过渡地带的属性,潜藏着平原与山地交汇处特有的水文风险——此为后话。

向真的身体在沈屹近乎偏执的精心照料下,缓慢而反复地恢复着。咳血的次数减少了,但低烧和虚弱的盗汗仍时常纠缠。县医院的药物效果似乎达到了瓶颈。

沈屹表面沉静,内心的焦灼却与日俱增,数次暗中尝试联系外界更好的医疗资源,皆因层层阻力和敏感身份而告挫。

他将无处宣泄的精力与忧惧,全部投入到工作中。凭借过硬的技术能力和雷厉风行的手段,他很快在农机厂树立了绝对的权威,不仅理顺了生产管理,更带人修复、改造了多台濒临报废的农机具。朱凡勇之流早已噤若寒蝉,厂里风气为之一清。

而向真,在体力稍济时,也从未停止思考。她目睹农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尤其是妇女们,在田地里劳累一天后,回家还要应对无穷无尽的手工劳作:剥玉米、碾米、磨面……效率低下,耗神费力。

她让沈屹找来铅笔和粗糙的草纸,趴在炕桌上,一笔一画地勾勒起来。没有计算尺,没有标准手册,全凭扎实的工程力学基础和空间想象能力。

她设计的是一种脚踏式高效玉米脱粒机。结构力求简单,采用铸铁和普通钢材为主料,关键脱粒部件借鉴了她记忆中现代滚筒式脱粒机的原理,但进行了极大的简化,以适应农机厂落后的铸造和加工能力。

沈屹下班回来,常常看到她蹙眉凝思,或者剧烈咳嗽后苍白着脸继续修改图纸。

他心疼,却知阻拦无用,这是支撑她精神的另一种方式。

他只能默默接过图纸,利用厂里的设备和技术力量,亲自上手加工那些最精密的零件。车床铣床的轰鸣声中,汗水和机油混杂,一件件凝聚着两人心血的零件逐渐成型。

江辰成了最积极的帮手和学徒。这个少年展现出惊人的机械天赋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对向真充满了近乎崇拜的敬爱。他跑前跑后,传递工具,学习操作,眼睛里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

向真也毫不藏私,耐心讲解原理,引导他思考。她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知识火种传承的希望。

夏季,玉米成熟的季节到了。田野里一片金黄,空气中弥漫着玉米特有的清甜气息。

经过无数次调试改进,那台脚踏式玉米脱粒机终于迎来了实战检验。它被放在农机厂院子里,周围围满了好奇又期待的社员。

第一个尝试的是个中年农妇,她半信半疑地踩动踏板,随着滚筒嗡嗡转动,金黄的玉米棒子送进去,只听一阵密集清脆的“噼啪”声,玉米粒如雨点般从下方漏斗喷射而出,落入筐中,光洁的玉米芯则从另一侧滑出。

效率之高,远超手工剥粒十倍不止!

“天呀!这也太快了!”农妇惊得瞪大了眼睛,脚下踩得更欢实了。

“神了!真脱下来了!”

“这么快!这得顶多少双手啊!”

“陆师傅!你可真行!”

人群沸腾了!欢呼声、惊叹声响成一片。很快,机器前排起了长队,家家户户都把收获的玉米运来脱粒。孩子们兴奋地捡拾着蹦跳出来的玉米粒,笑声此起彼伏。

向真站在一旁,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机器持续工作到夜幕降临,汽灯点亮,人们依旧不肯散去,“噼噼啪啪”的脱粒声成了乡村夏夜最欢快的乐章。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村里的女孩子们。她们看到,原来女人不止能种地、做饭、做手工,还能造出这样神奇的机器,能让千百年来累弯了腰的活计变得如此轻松!一种朦胧的、关于力量与价值的新的认知,在她们心中萌芽。

有几个大胆的女孩,在江晓的带领下,扭捏地找到向真。

“陆……陆师傅,”为首的姑娘叫春妮,黑红的脸膛上带着羞涩和勇气,“我们……我们能跟您学吗?学这个……机器……”

向真看着她们眼中闪烁的、与江辰如出一辙的渴望,心中暖流涌动。她还注意到江晓站在后面,眼神亮晶晶的,充满期待。

“当然可以!”向真笑着回答,语气肯定,“只要想学,我都教。”

她拉过江晓,“以后,晓晓就是你们的助教老师了,先认零件,学简单的,好不好?”

女孩子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她们大多上过公社的扫盲班,认得一些字,会简单的算术,但这远远不够。向真便从最基础的力学原理、机械传动讲起,用最浅显的语言,结合眼前的机器实物。

于是,夏夜的农机厂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脱粒机在欢快地工作,金黄的玉米粒不断涌出。

而机器旁,汽灯下,一群姑娘围坐在向真身边,一边听着讲解,一边手脚利落地将脱好的玉米粒装袋,玉米芯归拢——这些都会带回家,玉米芯是很好的燃料。

学习与劳动,奇妙地结合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玉米的清香和年轻生命蓬勃的气息。

向真拿着一根树枝,在尘土上画起简单的杠杆示意图,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省力的原理。女孩们听得入了迷,她们从未想过,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劳作,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道理。

此后,只要身体允许,向真便在傍晚的打谷场边,开起她的“露天课堂”。学生主要是这些女孩子,偶尔也有几个年轻后生好奇地旁听。

她没有固定的教材,只有一些简易的讲义,其中内容信手拈来——可能是脱粒机的齿轮原理,可能是从材料硬度和角度解释如何更好地磨利镰刀,可能是天气变化的简单征兆,甚至是如何利用废弃铁皮制作一个更省柴的灶膛。

她因材施教,语言生动,总是能把这些看似枯燥的知识和她们日常的生产生活紧密联系起来。她鼓励她们提问,哪怕问题再稚嫩。

江晓作为她的“助教”,负责维持秩序,分发向真用废纸订成的简易讲义,上面是她白天用清秀字迹写的要点和画的草图。

女孩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懵懂好奇,逐渐变得专注、明亮,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一种微弱却坚定的力量,正在这些曾被忽视的乡村女孩心中悄然萌发。

向真看着她们,觉得看到了无数颗深埋于贫瘠土壤下的种子,只要有一点点雨露阳光,便能顽强地破土而出。这让她感到一种别样的欣慰。

真没想到,她陆向真竟然也有“好为人师”的一天。

又是一个忙碌的收获日。新一批玉米棒子被运到打谷场,脱粒机欢快地工作到夜幕低垂。

星子渐次亮起,夏夜的风吹散了些许白天的暑气,带来禾苗的清香。

工作结束,女孩们却不愿散去,围坐在向真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白天的趣事和学到的知识。气氛轻松而愉悦。

望着满天繁星,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生机,向真胸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之情。尽管嗓音沙哑,她仍歌兴大作,忍不住轻轻哼唱起来,哼的是一首旋律简单却充满力量的苏联歌曲《喀秋莎》,这是她在沈阳所时听过的少数洋歌之一:

“Расцветалияблониигруши(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她唱得并不好,甚至有些跑调,但情感真挚。

歌声刚落,女孩们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善意却直率的笑声。

“陆姐姐,你唱歌……好像我家那只老是打鸣不准的大公鸡呀!”一个心直口快的女孩捂着嘴笑道。

“是啊是啊,调子都飞到河对岸去啦!”

向真先是一愣,随即自己也忍不住,一只清瘦的手捂着昂着的脸,背靠着草垛笑了,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

是啊,她这破锣嗓子,还真是难为听众了。

“好吧好吧,我知道我唱得不好,”她笑着举双手投降,“那你们唱,我听着。你们唱得肯定好听。”

女孩们互相推搡着,嬉笑着,最后在江晓的起头下,唱了起来。嗓音清亮,旋律悠扬,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生活的气息,在夏夜的星空下飘荡开去,确实动听极了。

“月亮出来亮汪汪嘞,照亮我的玉米仓嘞……”

“金谷银谷不如我的黄玉米嘞,机器一响粮满筐嘞……”

她们即兴编着词,唱的虽是田间地头熟悉的调子,歌词却充满了对眼前新机器和丰收的喜悦。嗓音天然去雕饰,在山野的夜风中格外动听,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生命的韧性。

向真听得入神,惬意地靠在草垛上,翘起二郎腿,从旁边篮子里摸出一个本地种的、个头不大却酸甜多汁的野桃子,咔嚓咬了一口,果汁清甜,沁人心脾。

她听着歌,吃着桃子,指着眼前堆成小山的玉米粒,对女孩子们许诺:“等以后条件好了,我给你们做一种叫‘爆米花’的吃食,用这玉米粒,‘嘭’一声,能开出白白香香的花来!甜甜的,可好吃了。”

女孩们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想象着那奇妙的场景,歌声里更添了几分憧憬和欢快。

正是在这样一个轻松愉快的夜晚,从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闲聊中,向真才偶然得知,沈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又偷偷跑去找过那位深山里的吴老中医好几次。

他每次都是满怀希望而去,带着一身疲惫和被拒绝的失落而归。最后一次,那脾气古怪的老头甚至放狗追了他半里地。

向真听着笑着,嘴里的桃子忽然没了滋味。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

她可以想象,那个一向冷峻高傲的男人,是如何放下身段,一次次去恳求,又一次次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半句,只是默默承担着所有的失望和焦虑。

这个笨蛋。

夜色渐深,女孩子们带着收获的玉米和知识满足地离去。农机厂安静下来,只剩下夏虫的鸣叫。

向真没有立刻回保管室。

夏夜星空低垂,银河仿佛触手可及,四周虫鸣唧唧,蛙声一片,充满了野趣与生机。

她信步朝田埂走去,蓝黑色的夜幕里,远远看到地里还有汽灯的光亮——沈屹还在帮一个生产队抢修一台突然罢工的抽水机。

她走过去,看到他蹲在机器旁,满手油污,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冷硬,汗水沿着下颌线滑落,砸在泥土里。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等他修好了,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洗干净的野桃子,递到他嘴边。

沈屹一愣,抬头见是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他就着她的手,低头咬了一口桃子。

“甜吗?”她问。

“嗯。”他应了一声,继续手上收尾的活儿。

向真在他旁边的田埂上坐下,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和静谧的村庄,忽然开口:“这里其实挺美的,对吧?夏天晚上,有风,有星星,有虫子叫,果子也好吃。”

沈屹动作顿了顿,没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们以前……太忙了。”向真声音轻轻的,像在自言自语,“在实验室,在车间,眼里只有数据、图纸、样品炉……很少抬头看看天,看看树,闻闻下雨前的土腥气。”

她顿了顿,想起很久以前读书时背的名人名言,“啊……有个外国哲学家好像说过,要多发现生活中的美。我们以前,就错过了好多。”

沈屹拧紧最后一个螺丝,站起身,用棉纱擦着手。

他看向她,眉头微蹙,觉得她今晚的话有些奇怪,还带着一种他无法准确捕捉的怅然和解脱。

“如果……”向真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抬头望着星空,语气刻意放得轻松,“我是说如果啊,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得自己学着找点乐子。比如夏天晚上出来溜达溜达,吃个桃子,听听那些乡亲们唱歌,其实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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