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充作审讯间的房间里,空气闷滞粘稠,混杂着汗味、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锈味。
汽灯呲呲作响,将沈屹冷硬的侧影和地上被捆缚黑影的挣扎姿态放大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光怪陆离,如同某种残酷的皮影戏。
三个夜间潜入企图不轨的歹徒,其中两个在沈屹毫不留情的“特殊手段”、一整天的饥饿和随后赶来的公社武装干事联合审讯下,很快吐露了实情。
指使者确系金组长在地方上的残余势力,目的就是制造“意外”,让陆向真这个核心证人彻底消失,同时重创沈屹。口供记录在案,按了手印。
但最后一人,那个被向真一扳手放倒、可能失去某种器官功能的脸上带刀疤的矮壮匪徒,却像块拙劣的顽石,咬死了牙关,什么都不说。
就比如现在,尽管他鼻青脸肿,嘴角淌血,一双三角眼却仍旧射出凶光,死死瞪着坐在他对面的沈屹和倚在炕沿、脸色苍白的向真。
他显然知道得更多,是这次行动的小头目,也是连接幕后黑手的关键。无论晓以利害,还是施加压力,他甚至闭上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滚刀肉模样。
沈屹示意厂武装保卫干事将那两个愿意开口的歹徒带下去分别关押,详细录口供。自己则盯着这个这个冥顽不灵的匪徒。
他的指节一下下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他不是没有办法让这块石头开口,但某些界限,他守着,不是为了对方,而是为了自己,为了向真。他不能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东西。
向真的脸色在汽灯光下白得透明,偶尔压抑的低咳声在寂静的审讯间隙显得格外清晰。
她看着沈屹紧绷的背脊,又看看那歹徒顽固的背影,轻轻摇头:“耗着吧。他比我们急。”
对方的疯狂反扑,正说明周将军那边的斗争已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必须稳住,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授人以柄。
沈屹站起身,走到向真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单薄的肩上,触手一片冰凉。
“回去休息,这里味道不好。”他对她说。
最终,那矮壮匪徒被单独关押,严密看守。
沈屹和公社书记、武装部长沟通后,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一方面继续施加心理压力,另一方面将已获得的口供和那封威胁信通过绝密渠道设法送出去——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沈屹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农机厂的管理和技术革新上,同时秘密安排人手,顺着两名招供匪徒提供的零星线索,谨慎地向省城方向探查。
而向真,则在身体稍好的时候,继续她的露天课堂,指导江晓和那些求知若渴的女孩子们。玉米脱粒机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大家,学习的热情高涨。
同时,那个关于小型水电站的构想,如同种子般在向真心中生根发芽。
她拉着沈屹,多次勘察了白沙河上游的地形。她指着河道一处相对狭窄、两岸岩体稳固的河段,说:“这里,沈屹你看,如果在这里修筑一道拦水坝,虽然不高,但足以蓄起足够的水量,形成约三米的水头落差。引水渠可以沿山腰开挖,避开地质薄弱带,虽然土石方量不小,但依靠公社的人力,并非不可能完成。”
沈屹仔细勘察着,用工程师的眼光评估着可行性。
他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又目测着河流的宽度和流速,道:“理论上是可行的。坝体可以用当地丰富的石材砌筑,关键是要做好防渗处理。水轮机是核心,厂里没有加工条件,但可以尝试用旧拖拉机的发动机反转改造,或者设计最简易的木质旋桨式水轮机,虽然效率低,但带动小发电机应该没问题。”
两人就着昏暗的灯光,趴在炕桌上画起了更详细的水坝和引水渠结构草图。
向真负责水力计算和总体布局,沈屹则专注于结构强度和施工可行性。
江辰和几个聪明的年轻工人也被允许在一旁观摩学习,眼中充满了对改变家乡面貌的憧憬。
方案初步成型后,沈屹带着图纸和计划,找到了公社革委会。
他并没有提及水电站,只说是为了扩大白沙河的灌溉面积,抗旱防涝,需要修建一处水利设施。
他巧妙地利用了当前“农业学大寨”、兴修水利的政策风向,加上他如今在公社的技术威望,计划竟顺利得到了批准,公社还协调了几个生产队,在农闲时派出劳动力支援。
开工那天,河滩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
沈屹戴着草帽,挽起裤腿,和社员们一起扛石头、挖土方。
向真则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负责技术指导和质量把关,不时用树枝在地上画图,向负责各段的小组长解释施工要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烈日天里,说话久了就会气喘,但眼神明亮,仿佛找到了新的支撑。
江辰几乎长在了工地上,他学习能力极强,很快成了沈屹的得力助手,指挥着同龄的年轻人们干得热火朝天。那些曾经围着向真唱歌和学习的女孩子们,也纷纷跑来帮忙测量记录,工地上洋溢着一种充满希望的干劲。
但就在水坝基础初具雏形,引水渠开挖了不到三分之一时,天气骤然变了脸。
连续几日闷热无风后,天空骤然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如同浸了水的棉絮,低低地压在山峦之上,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和暴雨将至的压抑。
公社的大喇叭开始循环广播紧急通知:接县气象站通报,未来二十四小时内,本地区将迎来特大暴雨,局部地区可能有山洪暴发危险,要求各生产队立即组织人员,排查险情,做好人员转移准备……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屹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虽是丘陵向平原过渡,但上游山区植被覆盖一般,汇流速度快,一旦暴雨倾盆,白沙河水位将急剧上涨。更危险的是那些散居在山坳里的零散户。
“真真,你留在厂里,哪里都不要去!”沈屹匆匆穿上雨衣,语气急促而不容置疑,“我必须立刻去公社,参与组织疏散!上游还有几户人家,特别是那个吴老中医,他住的地方太危险!”
向真抓住他的手臂,眼底满是担忧:“你自己小心!河水一旦涨起来,千万别逞强!”
“放心。”沈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他大步冲入渐渐密集的雨幕中,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里。
公社里已然忙成一团。干部们嘶哑着嗓子分配任务,组织基干民兵。沈屹凭借其能力和威望,立刻被委以重任,负责带队前往风险最大的上游山区疏散群众。
雨越下越大,砸在斗笠蓑衣上噼啪作响,山路很快变得泥泞难行。
沈屹带着几名民兵和熟悉地形的向导,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山路上。他们挨家挨户敲门,劝说,帮助转移老人和孩子。
大多数村民看到这骇人的雨势,都配合地撤往地势较高的公社礼堂、农机厂或亲戚家。
最后,只剩下那座最偏远僻静的山坳——吴老中医的居所。
沈屹赶到时,雨水已经像瀑布般从屋檐倾泻而下,屋旁的溪流变得浑浊湍急,发出轰隆的声响。小院里的药圃一片狼藉。
公社李书记正带着一个干部,浑身泥水,焦急地拍打着那扇紧闭的柴门。
“吴老!吴老爷子!开门啊!山洪要来了!这后山看着就不牢靠!快跟我们转移!”李书记嗓子都快喊哑了。
门内传来吴老中医暴躁的吼声:“滚!老子活了七八十年,什么风雨没见过!少拿这些话唬人!我这屋子结实得很!地气也稳!你们就是想骗我下山,图我的药材!滚!”
无论外面如何劝说,甚至威胁,老人就是铁了心不开门。
雨水汇成细流,已经开始从山上冲刷下来,带着泥沙和碎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