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第三日傍晚才彻底停歇的。
天地间仿佛被一只巨手粗暴地清洗过,又胡乱拧干,残留着饱含水汽的沉重与泥泞。
白沙河失去了往日平缓的绸缎模样,变成了一条咆哮翻滚的黄褐色巨龙,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杂草、甚至偶尔可见的破损家具和畜禽尸体,轰鸣着向下游奔腾而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水腥味,还有一种灾后特有的、万物凋敝的沉寂。
农机厂地势稍高,成了临时的避难所和指挥中心。
院子里挤满了从低洼地带和山边疏散出来的村民,孩子们受了惊吓,依偎在父母怀里小声啜泣,大人们则面带忧戚,望着依旧阴沉的天色和汹涌的河水,低声交谈着损失的田亩、冲垮的猪圈,或是庆幸着及时的撤离。
公社干部和基干民兵们声音嘶哑,眼窝深陷,仍在忙碌地清点人数、分发有限的干粮、组织人手加固厂区边缘可能被冲刷的坡坎。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茫然笼罩着所有人。
保管室的门紧闭着。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晕,将沈屹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尊沉默而紧绷的雕塑。
他坐在炕沿,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依旧在对抗着那场滔天的洪水。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炕上那个深陷在旧棉被里的身影上。
向真睡着了,或者说,是陷入了某种药物勉强维持的昏沉状态。
她的呼吸极其浅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膛微弱地起伏着,隔一会儿,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深咳,那声音空洞得让人心惊,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每一声咳嗽都让沈屹的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眼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几天前在洪水中驾驶拖拉机的那股惊人的锐气和生命力,仿佛被那场暴雨彻底浇熄,只余下这具油尽灯枯、残破不堪的躯壳。
沈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她汗湿的额角,触手一片冰凉的黏腻。他拿起炕头温着的热水缸,用棉签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润湿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对待一件一触即碎的稀世珍宝。
可他的心,却像被浸泡在寒冬的冰河里,充斥着无力的绝望。
山洪退去后,公社卫生所的老医生被紧急请来,看过之后,只是摇头,开了些镇咳安神的药,私下里对沈屹坦言:“沈同志,陆同志这……不止是肺上的老毛病,是根基都耗空了。这次又淋雨受寒、耗神费力,引发了急症……我这里,实在……最好是能尽快送去省城大医院,用上好的抗生素,或许……还能拖些时日。”
“拖些时日”。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屹的心尖上。
他何尝不想立刻带她走?飞也要飞到大医院去!可是,那封威胁信的内容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金组长那些余党的眼睛一定还在暗中窥伺。此刻任何试图离开的举动,都可能被曲解、被利用,成为攻击他们、甚至攻击周将军那边斗争成果的把柄。他不能冒这个险,不能让向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让所有人的努力功亏一篑。
而且,她自己也不会允许。
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感,如同这屋外未散的潮气,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
他这一生,枪林弹雨闯过,技术难关攻克过,明枪暗箭应对过,似乎从没有什么能真正难倒他。就算是最绝望的抗战岁月,看着国土一寸寸沦陷,同胞一片片倒下,他心底那口气也从未散过,坚信胜利终将到来,并愿意为之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唯独对于她,陆向真,他好像从来都把握不住。
最初是抓不住她那颗看似疏离实则柔软的心,后来是护不住她免受流言蜚语和阴谋陷害,如今,更是留不住她这盏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残火。
他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那手腕纤细得他稍一用力就能折断,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
他徒劳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煨热它,却只发现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冷。
“真真……”他低声唤她,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再撑一撑……再撑一撑就好……”
他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欺骗自己。
昏睡中的向真似乎感应到什么,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又陷入更深的咳嗽,身体蜷缩起来,像一片在秋风中凋零的枯叶。
沈屹慌忙将她半扶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那单薄脊背上凸起的骨头硌得他手心生疼。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去,她微微睁开眼,眼神涣散了片刻,才慢慢聚焦到沈屹脸上。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深藏的红血丝,她似乎想笑一下,嘴角却只牵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吵到你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乎被窗外的流水声淹没,“哎呀……怎么成苦情剧了……”
“没有。”沈屹立刻否认,声音放得极柔,“没有吵到我。你渴不渴?再喝点水?”
向真轻轻摇头,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简陋却暂时安宁的保管室,窗外是灾后忙碌却充满生机的景象。
她喘了几口气,积攒了一点力气,才轻声说:“外面……大家都还好吗?”
“都好。疏散及时,没人伤亡。就是庄稼和房屋损毁了一些。”沈屹言简意赅地汇报。
“那就好……”向真似乎松了口气,眼神又飘远了些,喃喃道,“那台拖拉机……没坏吧?关键时刻……还真挺顶用……”
都这种时候了,她惦记的还是那些机器。
沈屹喉头一哽,差点没忍住情绪。他用力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没坏,好得很。你开得……很稳。”
这话半真半假。那台东方红-54确实质量过硬,经住了洪水考验。但当时向真那种近乎搏命的开法,任何一个司机看了都会心惊肉跳。
“那当然了……我就是……这么厉害……”向真似乎满意了,又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
再次睁开时,她的精神仿佛好了一点点,眼神也清亮了些许,竟带着点回忆的微光。
“沈屹。”她轻声唤他。
“嗯,我在。”
“我在来这里之前……其实从来没开过拖拉机……”她慢慢说着,语气里带着点新奇,又有点顽皮和自得,“不过……在福利院……帮阿姨推过送饭的小车……C1的驾照考得……也都是一把过……”
沈屹的心猛地一抽。
她从未主动提起以前的事情。沈屹知道她“归国华侨遗孤”身份漏洞百出,但她不说,他就不会再深究她真正的来历。
他握紧她的手,专注地听着,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我们福利院……最开始的条件不算好,”向真的目光望着昏暗的屋顶,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遥远的世界,“但院长妈妈和阿姨们……都很好。小时候,冬天怕我们冷,会把办公室的蜂窝煤炉子早早搬到我们睡觉的屋子……夏天,有个老校工爷爷,会用旧水管和马达给我们做个小小的喷水装置……虽然简陋,但我们都玩得很开心……后来……条件好了,还会给我们做新衣服……学校里有父母的同学……都羡慕呢……”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咳嗽时不时打断她的叙述。
“我知道……我是被遗弃的……因为性别……但她们给了我一个家,供我读书,告诉我……女孩子也要有出息,要学好本事……将来……报答社会……报效祖国……”
“读书了……我成绩好,尤其是物理和化学……做实验最有意思……”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微弱的笑容,“就是有时候太投入……会把实验服烧出洞,这可是危险操作啊……千万不能学……实验室安全……真的非常重要啊……哈……还有一次……差点把导师珍藏的样品给污染了……被他训了好久……”
沈屹想象着那个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偶尔闯点小祸的年轻女孩,心头酸软成一片。
那本该是她平静而充满希望的人生轨迹。
“那时候,虽然也累,也难……但总觉得……前面有光……”向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和一丝委屈,“没想到,到了这里……还是搞材料……却这么难……”
“好难啊……怎么这么难……”
沈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手背,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对不起……真真……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没用……”
如果不是卷入这些风波,如果不是跟着他受这些苦……她或许还在那个明亮的实验室里,做着虽然忙碌却安稳的研究,不会有性命之忧。
向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自责和痛苦,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粗硬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
“不怪你……”她喘息着,语气却异常平静,“哪里搞材料……不是搞呢……这里……这个时候……更需要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积攒最后的气力,然后轻声问:“沈屹……你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那么高的个子……是不是从小就打架很厉害?”
她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带着点好奇去探询他冷硬外表下的过去。
沈屹抬起头,对上她温和而带着鼓励的目光。
他知道,她是想转移注意力,不想沉溺在病痛和消极的情绪里。他也努力压下心头的悲恸,顺着她的话题,开始回忆那些被血与火覆盖的久远岁月。
“我……老家在河北一个村子,靠山。”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久远回溯的模糊,“小时候……皮得很,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个子是比同龄人高半头,打架……倒是很少主动惹事。”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1938年春天,日本人来了……村子没了……乡亲们……都没了……我那年十四岁,躲在村后山的地窖里,躲过去了……”
他说得极其简略,但那平静语气下掩盖的血腥与惨烈,却让向真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
“后来……我就跑了出去,一路往西,听说那边有队伍打鬼子。”沈屹的眼神变得幽远,仿佛看到了那个衣衫褴褛、满心仇恨与恐惧的少年,“碰上了一个侦察班,班长看我个子高,问我多大,我谎报了年龄,说十六了……他就把我留下了。”
“那时候的队伍……就像你可能会在书里看到的那样,”他看了向真一眼,似乎想描述得更具体些,“很苦,经常吃不饱,穿草鞋走山路,脚底都是血泡。但……气氛很好,长官和士兵吃一样的伙食,晚上围在一起学习、唱歌……我很多字,都是在那个时候,趴在背包上,借着篝火或者月光,跟文化□□和战友们学的。”
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温暖,那是残酷战争岁月中唯一的光亮。“大家都很年轻,很有活力,相信我们正在做一件正确而伟大的事情,再苦再难,眼睛里有光。”
向真静静地听着,仿佛也看到了那群衣衫褴褛却精神昂扬的年轻军人。
“我十六岁的时候……确实已经带着侦察排执行任务了。”沈屹的语气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经历过生死后的平静,“没办法,牺牲太大,补充上来的兵很多年纪更小……得有人带着他们活下去,完成任务。”
“我也养过一只兔子。”他忽然说,嘴角牵起一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一次侦察任务回来,在路上捡的,灰扑扑一只,腿受了伤。我就揣在怀里带回了驻地。战士们都觉得稀奇,轮流找草喂它。那小家伙看着乖,急了也咬人,咬得还挺疼。”
他说着,目光落在向真苍白却依旧难掩清秀的脸上,眼神深沉而温柔:“有点像你……看着温和,惹急了,扳手都能抡起来,砸得人爬不起来。”
向真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不知是病的还是想笑,眼底却泛起一点微弱的水光。
“后来呢?兔子……”她轻声问。
“后来?”沈屹眼底那点微光黯淡下去,“有一次紧急转移,跑散了……没找到。”
短暂的沉默。
战争的残酷,体现在每一个微小的生命上。
“那……唱歌呢?”向真又勉强支起笑容问。她还记得沈屹唱得比她还难听的军歌。
沈屹脸上露出一丝极少见的、近乎窘迫的神情:“……确实不好听。在延安那会儿,搞联欢,被同志们起哄非要唱一个……我吼了一首家乡的打夯号子,调子跑到天边去了……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一看见我就笑。”
向真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高大冷峻的年轻军官,板着脸唱荒腔走板的歌,台下是哄堂大笑的战友……
她终于忍不住,极轻极轻地笑出了声,尽管立刻又引来了咳嗽,但眉宇间那点郁气似乎散了些许。
这是她的笨蛋啊。
“那……后来怎么……去学机械了?”她喘匀了气,继续问。
这些琐碎的、属于他的过去,像一块块拼图,慢慢拼凑出一个更立体的沈屹,一个不只是冷峻特派员、威严副总师的沈屹。
“因为聪明,年轻,肯学,表现好吧。”沈屹说得简单,“组织上推荐我去工大学习深造。那时候,国家其实还没打跑鬼子,但大家坚信我们一定会胜利。而胜利后必需建设国家的人才。周老那时对我说‘国破山河在,犹需读书人’……我觉得,拿惯了枪的手,或许也能拿起绘图笔,换一种方式建设国家,保卫她。”
他说得平淡,但向真能感受到那份转变背后的决心与担当。从守护到建设,他走了一条无数革命者共同的道路。
他们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着。
大部分是向真问,沈屹答。她的问题有时清晰,有时因为精力不济而显得有些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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