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极有耐心,拣着那些不那么沉重、甚至略带趣味的往事说给她听。
屋子里昏暗而安静,只有他低沉的叙述声和她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看似平静的交谈背后,是向真急速衰败的健康。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每次咳嗽都像是要把灵魂都咳出来。那偶尔泛起的红晕,不是好转的迹象,而是病重的潮热。
沈屹的心,在她每一次闭上眼睛长时间不动时都高高悬起,直到看到她胸口再次微弱起伏,才敢缓缓落下。这种周而复始的煎熬,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表面上维持着镇定,甚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但他眼底深处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痛与绝望,又如何能瞒过与他心意相通的向真。
她只是不说。如同他一样,默契地维持着这最后的、脆弱的平静。
期间,江辰和江晓兄妹偷偷送来过一碗熬得烂糊的米粥和一小碟咸菜,看着向真昏睡的模样,两个孩子眼睛都红了,被沈屹低声劝了回去。
外面的世界正在缓慢恢复秩序,水势渐退,救灾和重建工作逐步展开。但这一切,似乎都与保管室内这方寸之间的生死拉锯无关。
被临时安置在公社礼堂角落里的吴老中医,在清醒后最初的暴怒和咒骂之后,渐渐沉默下来。
他亲眼看着公社干部和民兵们不顾自身疲惫,一趟趟冒险涉水给被困的村民送食物药品;看着沈屹除了照顾病重的妻子,几乎所有时间都投入到救灾指挥和机械维修中,那双总是冷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沉稳地下达着一个个清晰的指令;他也听着周围村民劫后余生的庆幸交谈,无数次提到“多亏了沈工果断”、“要不是陆师傅开着拖拉机来……”;
甚至,他还看到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女人,被沈屹小心翼翼抱出来晒太阳透气时,还会虚弱地对着围过来的孩子们露出笑容,耐心地回答他们关于拖拉机、关于水坝的问题。
这一切,与他过去认知里的“官家人”似乎不太一样。
尤其当他得知,沈屹是在他发出那样恶毒的诅咒和威胁后,仍然毫不犹豫地打晕他,强行将他从死亡的泥石流下救出时,老人那颗被世道磨得冷硬扭曲的心,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第三天下午,当沈屹再次抱着轻得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的向真出来,坐在院中一把旧藤椅上晒太阳时,吴老中医拄着一根树枝做的拐杖,慢慢地、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
他脸色依旧臭得很,胡子翘着,不看沈屹,也不看向真,只是粗声粗气地对着空气说:“咳成这个样子,肺痨鬼投胎么?放着我来!”
沈屹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警惕。
吴老中医像是受了侮辱,怒道:“看什么看!老子是不想欠你们人情!治不治得好,看她造化!再啰嗦,老子不治了!”
沈屹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向真抱回屋里,轻轻放在炕上。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吴老中医跟了进来,嫌弃地挥挥手:“滚出去!别在这儿碍眼!打盆干净热水来!再找盏亮点的灯!”
沈屹二话不说,立刻照办。
他退到门外,像个最紧张的哨兵,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每一丝声响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屋里,吴老中医先是粗鲁地扒开向真的眼皮看了看,又让她伸出舌头,最后才搭上她的手腕,闭目凝神。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嫌弃渐渐被凝重取代。
良久,他松开手,哼了一声:“底子掏空了,外邪入体,五脏皆虚……能拖到现在,算你命硬!”
他打开自己那个虽然破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药箱,取出几包药材,又写了一张方子,让沈屹想办法去抓药。其中几味药颇为珍贵难得,沈屹立刻动用了一切能想到的关系,甚至不惜冒险,最终在第二天凌晨,将凑齐的药材送到了吴老中医面前。
煎药的过程繁琐而讲究,火候、时间、顺序,差一点都不行。吴老中医亲自动手,不许旁人插手,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嫌弃条件简陋,嫌弃药材品相不好。
但当他将那一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奇异苦味的药汁递给沈屹,示意他喂向真喝下时,眼神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药喂给昏沉中的向真。她似乎极不喜欢那味道,即使意识模糊,也抗拒地蹙紧眉头,几次差点吐出来。沈屹耐心地哄着,劝着,几乎是半强迫地,才将一碗药喂了下去。
然后,便是焦灼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只剩下向真艰难的呼吸声和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沈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能用自己的意志力逼退病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时辰,向真的咳嗽似乎……平缓了一些?
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撕心裂肺的频率似乎降低了。她的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得吓人,渐渐变得悠长了些许。最重要的是,她原本苍白中透着不正常潮红的脸色,似乎消退了一些,虽然依旧毫无血色,却显出一种疲惫的安宁。
她沉沉地睡去了,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昏沉。
沈屹几乎要虚脱在地。他靠在墙边,缓缓滑坐下来,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不是痊愈,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缓解,是悬崖边的一根脆弱的藤蔓。
但至少,至少……她暂时不会从他手中滑落了。
希望,如同窗外渐渐散开的云层中透下的第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了进来。
吴老中医推门进来,看了看向真的情况,又搭了一次脉,哼了一声:“死不了了暂时!后续调理麻烦得很!这破地方要啥没啥!”
他虽然语气依旧很坏,但沈屹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满意。他站起身,对着这位脾气古怪却身怀绝技的老人,郑重地鞠了一躬。
“看什么看!”吴老中医像是被烫到一样跳开,更加暴躁地吼道,“赶紧想法子弄点好药来!还有,她这身子,必须静养!绝对静养!再折腾一次,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是。”沈屹哑声应道。
接下来的日子,在苦得令人舌根发麻的药汁和小心翼翼的静养中,向真的情况竟然真的稳定下来,并且极其缓慢地开始好转。咳嗽减轻了,咯血止住了,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下床,但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偶尔还能和沈屹说几句话。
沈屹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他一边精心照料向真,一边更加玩命地工作,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动着灾后的重建和那个小型水电站的雏形——水坝的修复加固工作。
他需要工作来麻痹自己,更需要实实在在的政绩和民心,来构筑一道保护墙,抵御可能来自暗处的冷箭。同时,他也暗中加紧了通过那条秘密渠道与外界联系的尝试,那张旧报纸带来的警示和后来匪徒提供的关于金组长情-/妇的线索,都指向最终的决战即将来临。
他必须尽快拿到确凿的证据。
天气放晴,洪水退去后的土地焕发出顽强的生机。禾苗被扶起,道路被清理,倒塌的房屋开始重建。
那座经历了洪水考验、凝聚了向真心血和沈屹汗水的小水坝,虽然被冲刷得有些破损,但主体结构依然稳固,成了疏浚河道、灌溉田亩的关键。
沈屹几乎住在了工地上,和社员们同吃同劳动。他技术过硬,身先士卒,又公正严明,很快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
向真躺在炕上,有时能听到窗外传来施工的号子声和机器的轰鸣声。她知道,那是沈屹在用他的方式,为她,也为这片土地,搏一个未来。
她偶尔也会透过窗户,看到吴老中医背着手,在厂区里溜达,依旧吹胡子瞪眼,嫌弃这嫌弃那,但也会时不时地被村民请去看个头疼脑热,他虽然骂骂咧咧,却从不拒绝。
有一次,她甚至看到江辰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吃的给老人,老人别扭地接过去,尝了一口,然后……竟然没有骂人。
生活的韧性,如同石缝中钻出的小草,悄无声息地蔓延着,对抗着一切苦难和不公。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一天深夜,沈屹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工地回来,脸上却带着一种异常冷峻的神情。
他仔细插好门,走到床边,低声对尚未睡着的向真说:“联系上了。老周那边……得手了。金组长的那个情-/妇交代了,账本和往来信件都拿到了。里面……有魏云山和刘明远早年倒卖研究数据的铁证,也有他们后来构陷你、甚至这次派人的指令记录。”
向真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但是,”沈屹的语气沉了下去,“老周也提醒我们,最后的反扑可能会极其疯狂。他让我们务必坚持住,保护好自己,尤其是你。胜利的曙光就在前面,但黎明前的那一刻,最黑暗。”
向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里全是硬茧和伤疤,却温暖而有力。
“我们……等了这么久,”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平静与坚定,“不怕再等一会儿。”
“而且,事到如今,我并不觉得,他们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沈屹反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用力点了点头。
窗外,月凉如水,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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