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河的水位早已退回往日的温顺平缓,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滔天洪水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然而,河岸两侧被冲刷出的嶙峋痕迹、倒伏后重新扶正却带着累累伤疤的树木、以及那座经过加固修复更显敦实的小水坝,无一不在无声诉说着那段与天灾**搏斗的峥嵘岁月。
农机厂的保管室里,向真倚在炕头,身上盖着薄被,脸色虽仍缺乏健康红润,但那层令人心悸的灰败死气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脆弱苍白。
她终于好了起来。
吴老中医的方子里的一味味草药在她体内发挥着效力,一点点修补着被耗空殆尽的根基。咳血早已止住,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魂魄都咳出的剧烈咳嗽,也转为偶尔几声低浅的轻咳。
沈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他将药碗放在炕头晾着,伸手极其自然地探了探她的额温,指尖传来的温度虽仍偏凉,却已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冰冷。
“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好多了。”向真微微弯起嘴角,目光落在他眼底的青黑上,“你又是一夜没睡踏实?”
昨夜她依稀听到他起身数次,或是为她掖被角,或是站在窗边凝望夜色。
“没有。”沈屹否认得很快,习惯性地欲将担忧与压力一肩扛下。
但触及她了然的目光,他顿了顿,改口道,“……只是在想水坝引水渠最后的收尾工程。过几天汛期可能还有雨,得抓紧。”
他的视线转向窗外。
打谷场上,那台经过洪水考验、被向真驾驶着救下数人性命的东方红-54拖拉机正轰鸣着,牵引着石碾压实新修的渠岸。
江辰拿着图纸,有模有样地指挥着几个年轻后生搬运石料,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认真。更远处,一些妇女和女孩们在清理渠沟,江晓的声音清脆,不时响起,似乎在讲解着什么。
那座凝聚了向真最初构想、由沈屹完善并强力推动的小型水利设施,已初具雏形。它不再仅仅是图纸上的线条,而是真切地即将改变这片土地面貌的希望之源。
这一切,都与数月前那场暴雨夜袭后的死寂与绝望,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场针对金组长余党的反击,在周振邦将军雷霆万钧的手段下,迅速而彻底。秘密账本与往来信件构成的铁证链,精准地摧毁了盘根错节的保护网。金组长及其核心党羽被连夜带走调查,其在势力被连根拔起。魏云山虽已身陷囹圄,但其多年经营留下的隐患也被一并清算。若不出意外,他们将面临死刑。那封威胁信和夜袭事件的口供,则成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平反的消息,是由一位身着军装、风尘仆仆的通讯员直接送到农机厂的。
带来的不仅仅是组织上措辞严谨的正式文件,还有周振邦将军的一封亲笔信。信中,将军并未过多赘言斗争过程的凶险,只简单告知了结果,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错辨的歉意与关怀。
信的末尾,将军写道:
“……风波已定,天地清明。贤伉俪于困厄之中,犹不忘科研报国之志、扶危济困之心,甚至险些付出生命代价,此等风骨,令人感佩。京中亟待贤才,盼早日北归,另有重任相托。”
尘埃落定,冤屈得雪。笼罩在头顶的阴霾骤然散去,光明坦途就在眼前。
然而,随平反通知一同抵达的,还有一份关于沈屹的处分决定。
针对他在激愤之下“殴打审查人员(金组长)”一事,虽情有可原,且事后有重大立功表现,但纪律就是纪律。
最终决定:功过相抵,不予晋升,调离原核动力副总师关键技术岗位,转任新成立的“国家新材料应用规划办公室”副主任,走行政规划方向。
这意味着,他离开了倾注无数心血、正处于飞速发展阶段的核动力事业一线,离开了能直接亲手锻造“国之重器”的领域。对于一个视技术如生命、习惯于在攻关一线冲锋陷阵的工程师而言,这无异于一种剥离。
沈屹沉默地看完了处分决定,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将那页纸仔细折好,收进了抽屉最底层。他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外露。仿佛那纸调令,只是工作需要的一次普通调动。
但向真懂他。她看到他深夜独自站在院中,望着西北方向久久出神的身影;看到他下意识摩挲着那本边角早已磨损的《核工程原理》笔记;听到他在睡梦中无意识蹙紧的眉头和模糊的呓语,那里面藏着多少未竟的梦想与深切的遗憾。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某次凝望夜空时,轻轻走过去,将自己的手塞进他微凉宽大的掌心。
沈屹身体微僵,随即反手紧紧握住。他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没关系。在哪里,都是为国家做事。新材料……也是根基。”
他的话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服自己。
“嗯。”向真轻轻应了一声,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而且,离我更近了。”
沈屹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额前的碎发:“你的身体最要紧。北京的条件好,必须彻底养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对他而言,她的安然无恙,远比任何职位、任何事业前程都重要千万倍。用远离核心技术的行政岗位,换来她的平安与健康,换来此后漫长的相守,这代价,他心甘情愿,甚至庆幸。
决定北归后,他们并没有立刻动身。
一方面,向真的身体仍需静养,经不起长途颠簸。
吴老中医吹胡子瞪眼地警告,若再不好生调理落下病根,他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沈屹将此话奉若圭臬,坚决要等她身体状况更稳定些再出发。
另一方面,无论是向真还是沈屹,都对这片他们共同历经生死、倾注了心血与汗水的土地,以及那些在最艰难时刻给予他们温暖和支撑的人们,怀有深切的眷恋与责任。
那座小水电站,是向真病中构想的火花,是沈屹带领社员们一石一土垒起的希望。
它不仅仅是一个水利工程,更是一种象征——知识的力量可以改变命运,顽强的意志能够创造奇迹。
它必须建成。
于是,在等待向真康复的日子里,沈屹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电站建设的最后攻坚阶段。
他协调材料,指导施工,解决技术难题,常常在工地上一待就是一整天。汗水浸透了他的脊背,泥土沾满了他的裤腿,他却仿佛不知疲倦。
向真虽不能亲临现场,但她的心始终系在那里。她靠在炕上,仔细翻阅沈屹带回来的施工日志和图纸,不时提出建议。江辰成了他们之间最得力的“通信员”,将工地上的进展和问题及时传递,又将向真的想法精准带回。
那些跟着向真学习的女孩子们,也常常跑来,叽叽喳喳地向她描述水坝又垒高了多少,引水渠挖到了哪里,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电灯电话”生活的憧憬。
终于,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最后一台由旧拖拉机发动机改造的简易水轮机安装就位,输电线架设完成。
沈屹合上了电闸。
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响起,紧接着,农机厂办公室和附近几户试点村民家的电灯,次第亮起了昏黄却稳定的光芒!
“亮了!亮了!”刹那间,欢呼声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江家湾。孩子们雀跃着,老人们揉着眼睛不敢相信。那一点微弱的光明,照亮了他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也照亮了通往未知远方的可能。
江辰、江晓和那些女孩子们飞跑到保管室,激动得语无伦次:“陆姐姐!电灯!真的亮了!好亮啊!”
向真被扶到门口,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听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欢声笑语,苍白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她侧过头,看向站在她身边、同样沐浴在夕阳余晖和胜利喜悦中的沈屹。
他的脸上也带着罕见的、松弛的笑意,目光灼灼,仿佛所有的艰辛与付出,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加倍的回报。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已明了彼此心中所想——
他们做到了。
离别的日子终究到来。
消息传开,公社、生产队、农机厂的乡亲们自发前来送行。
他们拿不出什么贵重礼物,只是一筐筐刚摘下的新鲜瓜果、一罐罐精心腌制的咸菜、一双双纳得厚实实的布鞋……东西不值钱,却饱含着最质朴真挚的情谊。
江辰和江晓兄妹眼睛红得像兔子。江辰紧紧攥着拳头,努力做出坚强的样子,声音却哽咽了:“陆姐姐,沈大哥,我一定好好学!以后考出去,学真本事!”江晓则直接扑进向真怀里,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疯狂点头应和她哥哥说的话。
在向真的手下学习过的女孩子们也围在向真周围,眼眶通红。
向真轻轻抚摸着江晓的头发,看向大家,说:“好啊,我们等着。你们都要好好学习。知识改变命运。这里,以后会有更需要你们的地方。”
吴老中医依旧是那副臭脸,扔过来一个大包袱,里面是他精心配制、足够向真服用数月的中药药丸和一张详细的调理方子。
“按时吃!别瞎折腾!大医院的洋大夫要是开的药跟我的冲撞,以我的为准!听见没?”老头恶声恶气地吩咐。
沈屹郑重接过,深深一揖:“多谢吴老救命之恩,沈屹没齿难忘。”
“哼!谁要你难忘!赶紧走赶紧走,看着就碍眼!”老人不耐烦地挥手,转过身去,却悄悄用袖子抹了把眼角。
吉普车缓缓驶离农机厂,驶过刚刚竣工、静静流淌着涓涓清流的水坝渠岸,驶过那片他们曾共同奋战、共渡危难的土地。
向真靠在车窗边,回望着那些越来越小、却依旧用力挥舞着手臂的身影,回望着青山绿水间那点点灯火,眼眶微微发热。
沈屹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他的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的路,低沉道:“会越来越好的。”
他们的未来,这片土地的未来,都会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离别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