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的红灯像一轮小小的落日,将程微的影子投在墙上。她轻轻摇晃显影盘,相纸上逐渐浮现出黎岸的轮廓——她站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晨光透过她的白衬衫,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发间的银簪在照片上形成一道耀眼的高光。这是"归途"系列的最后一张肖像,程微给它取名为《晨光与银》。
门外传来阿棠急促的脚步声。
"程微姐!"女孩猛地推开门,马尾辫上沾着雨珠,"门口来了个银头发的老先生,说是黎岸姐的老师!"
显影液在盘中晃动了一下。程微小心地用镊子夹起照片,脑海中闪过黎岸那些美术学院的老照片。她跟着阿棠穿过咖啡馆大厅,雨水正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在窗边那个挺拔的身影周围形成模糊的光晕。
银发老人转过身来,灰蓝色的眼睛让程微想起冬日海面。他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校徽——国美油画系的标志。
"你就是程微?"老人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质感,"我看过你的《雾港清晨》,构图很有马格南的风格。"
程微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背带。那是她三年前的作品,拍的是父亲病重时窗外的港口。
"苏教授。"黎岸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她今天罕见地穿了黑色连衣裙,发簪换成了一条素色丝带,像是早知道会有这场重逢,"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老人从公文包里取出折得整整齐齐的展览海报:"整个杭州艺术圈都在传,说黎岸在雾港开了家咖啡馆。"他展开海报,指着那张《归途》,"看到这张照片时我就知道,你终于画出了当年毕业作品里缺少的东西。"
程微注意到黎岸的手指攥紧了围裙边缘,骨节泛白。
"我早就不画画了。"黎岸的声音很轻,"现在只是个煮咖啡的。"
苏教授摇摇头,从随身的画筒里取出一卷泛黄的素描纸。当他在咖啡桌上展开时,程微看见了二十岁时的黎岸——画纸上的少女站在画架前,背景是国美标志性的玻璃穹顶教室,角落里标注着日期:2000.6.18。
"你的毕业设计《蜃景》,"老人指着画中未完成的油画部分,"当时你说找不到最后的色彩。"他抬头看向现在的黎岸,又看向墙上程微拍的照片,"现在,我看到了。"
雨声突然变大。程微看见黎岸的睫毛剧烈颤抖起来,像暴风雨中的蝶翼。
"我去准备茶点。"阿棠小声说,拽了拽程微的衣角。
厨房里,阿棠翻找饼干罐的声音格外响亮。程微靠在料理台边,透过玻璃窗看见苏教授正指着画纸对黎岸说着什么,而黎岸的背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那是黎岸姐的导师,"阿棠往茶壶里扔进几朵干菊花,"她退学前最崇拜的人。"女孩压低声音,"箱子里那些信都是他写的。"
程微的手指停在茶杯边缘:"什么信?"
阿棠突然捂住嘴:"啊...那个...我可能说漏嘴了..."她慌乱地摆着手,"就是二楼储藏室那个铁皮箱,黎岸姐从来不让人碰的。"
茶壶发出尖锐的啸叫。当程微端着托盘回到大厅时,苏教授正在翻看她的摄影集,而黎岸站在窗边,雨水在玻璃上投下蜿蜒的阴影,像泪痕划过她的侧脸。
"程小姐,"老人合上影集,"你们这个展览,缺不缺策展人?"
暮色降临时,程微独自在暗房整理照片。苏教授带来的冲击波还在咖啡馆里回荡——他决定留下来担任展览顾问,而黎岸从午后就不见踪影。
显影液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程微揉了揉太阳穴,视线落在角落里的画具箱上。那是阿棠中午偷偷搬下来的,说是苏教授带来的"礼物"。箱子上贴着航空标签,日期是五年前。
当她掀开箱盖时,松节油的气味扑面而来。调色板上干涸的颜料呈现出熟悉的色调——雾港的海雾蓝,咖啡馆的薄荷绿,还有那种特殊的,只在黄昏时分出现在黎岸红裙上的绛紫色。
箱底躺着一叠用麻绳捆扎的信件。程微的指尖刚碰到最上面那封,暗房的门突然被推开。
黎岸站在门口,发丝被雨水打湿,黑裙子上沾着泥点。她的目光落在敞开的画具箱上,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秒。
"那是退学通知书,"她的声音出奇平静,"和十七封召回函。"
程微触电般收回手。红灯下,黎岸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像是高烧未退的病人。
"苏教授都告诉你了?"黎岸走进暗房,随手关上门,"关于那个天才少女画家如何搞砸了自己的毕业展?"
程微摇摇头。她只听说黎岸在毕业前夕突然退学,放弃了去佛罗伦萨深造的机会。
"我父亲在那年春天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黎岸的手指抚过画箱边缘,"最后一次去画室时,我把所有颜料都混在了一起——想调出他记忆中老家门前的海棠花色。"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苦笑,"结果毁了三张参展作品。"
雨水敲打着暗房的小窗。程微想起父亲病重时,自己也曾做过类似的事——连续三天三夜拍摄雾港的日出,只因父亲说想看看"没有雾的码头"。
"这些信..."
"每月一封,"黎岸解开麻绳,"说佛罗伦萨的位置一直给我留着。"她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直到三年前,我寄回了永久退学申请。"
程微接过那张纸。上面除了正式文书,还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咖啡很好,但你的画笔不该永远搁置。——林黎岸,蜃景咖啡馆主理人"
暗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照片滴水的声音。程微突然明白为什么黎岸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构图——她们都是被往事追逐的人,一个用咖啡香掩盖松节油的气味,一个用镜头代替不敢说出口的话。
"展览还能继续吗?"黎岸突然问。
程微看向工作台上那组刚冲洗好的《归途》系列。最后一张照片上,黎岸站在晨光中的样子,确实像极了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不止继续,"程微听见自己说,"我想加一个新单元。"她指向画具箱,"关于咖啡师与画家的双重身份,关于...回家的不同方式。"
黎岸的眼睛在红灯下闪烁。她伸手从箱底取出一管未拆封的钛白颜料,轻轻放在程微的显影盘旁。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轻松,"画海雾时,总要留白。"
暗房外,阿棠突然大声招呼:"黎岸姐!苏教授说你的咖啡比佛罗伦萨的还好喝!"
两人相视一笑。程微拿起那管颜料,在掌心留下一个小小的白色印记——像雾散后,终于显露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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