钛白颜料在调色板上渐渐干涸。程微看着黎岸用画笔蘸取颜料,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勾勒出雾港的海岸线。这是苏教授提议的"临时创作"——用可擦洗的颜料直接在玻璃上作画,与程微的摄影形成光影互动。
"往左一点。"程微举着相机,取景框里黎岸的侧脸与窗外的真实海景重叠,"那片礁石应该再虚化些。"
黎岸的手腕悬停在玻璃前,笔尖滴落的颜料在晨光中像一颗坠落的星辰。三天来,她们尝试了各种跨界创作:在照片上手绘海浪,用咖啡渍做旧相纸边缘,甚至把暗房改造成了临时画室。
"程微姐!"阿棠举着快递盒冲进咖啡馆,"城里送来的装裱样品!"
程微接过包裹时,黎岸的画笔正巧在她的手背上划过一道白痕。两人同时愣住——那道痕迹像极了母亲相册里那张被海水泡模糊的合影边缘。
"我去拿湿巾。"黎岸转身时,发梢扫过程微的鼻尖,带着松节油和咖啡豆混合的香气。
程微的太阳穴突然刺痛起来。她最近总是梦见母亲站在雨中的码头,怀里抱着那本红色封皮的相册。自从开始筹备展览,这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就像退潮后的礁石,渐渐显露出来。
"你脸色很差。"黎岸递来热毛巾,指尖碰触到程微的额头时骤然缩回,"老天,你在发烧。"
程微想说没事,却突然膝盖发软。恍惚中,她感觉自己被搀扶着上了二楼——那是她从未踏足的,黎岸的私人空间。
阁楼比想象中更简洁。单人床铺着靛蓝色床单,书架上的书籍按色系排列,窗边画架上蒙着白布。程微陷在蓬松的被褥里,闻到了阳光和薰衣草的味道。
"先吃药。"黎岸端着温水坐在床沿,发带松了,几缕碎发垂在颈侧,"你至少烧到三十九度。"
程微想接过水杯,却碰倒了床头柜上的相框。玻璃碎裂的声响中,她看见照片上的黎岸站在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怀里抱着画板,笑容明亮得刺眼。
"对不起,我..."
"别动。"黎岸按住她想去捡碎片的手,"我去拿扫帚。"
当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程微的目光落在书桌下方的铁盒上。那是个老式饼干盒,上面贴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标签——柯达胶卷盒专用的红色贴纸。
高烧让视线变得模糊。程微鬼使神差地打开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张照片:雾港的日出,咖啡馆的招牌,阿棠做司康时沾满面粉的手...全是她这半年随手拍下又随手丢弃的试拍废片。
楼梯传来脚步声。程微慌乱地合上盖子,却带倒了背包。锁着的"母亲相册"滑落出来,钥匙从内袋叮当落地。
黎岸站在门口,扫帚和簸箕在手中微微倾斜。她的目光在铁盒和相册之间游移,最后停在程微烧得通红的脸上。
"你需要休息。"她最终只是这样说,弯腰捡起钥匙放在床头,"我去煮粥。"
窗外的雨下了整夜。程微在高烧的混沌中辗转反侧,时而看见母亲站在海雾中向她伸手,时而听见父亲临终前的咳嗽声。半夜惊醒时,她发现黎岸靠在扶手椅上睡着了,膝盖上摊开着那本相册——翻到最后一页,那张被海水泡得模糊的母女合影。
"我母亲......"程微的嗓子哑得厉害,"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失踪的。"
黎岸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没有假装刚醒,只是轻轻合上相册:"我知道。"
"什么?"
"雾港很小。"黎岸把相册放回床头,"而且......"她指向照片角落,"这个码头,现在是我的咖啡馆。"
程微挣扎着坐起来。在高烧带来的眩晕中,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被忽略多年的细节——合影背景里模糊的薄荷绿建筑,正是"蜃景"的前身:一家名叫"海雾"的书店。
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程微的指尖触碰相册上母亲的笑脸,十五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己回忆那个暴雨夜——母亲说要去找一本绝版诗集,从此再没回来。而父亲直到临终前,还在整理寻人启事。
"我找过她。"黎岸突然说,"接手店铺时,在阁楼发现了一箱书。"她走向书架,取出一本包着牛皮纸的诗集,"里面夹着这个。"
泛黄的便签纸上,是程微熟悉的字迹:"给小微的十六岁生日。海雾散尽时,记得看看镜头的另一边。——妈妈"
程微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想起自己为何执迷于拍摄空荡的街景,为何总是站在取景器后方观察世界——镜头是安全的屏障,也是逃避的借口。
黎岸安静地递来纸巾,腕间的檀木珠子擦过程微的手背。
"苏教授说得对。"程微用袖口抹了把脸,"我的照片里...从来不敢拍人。"
"直到'蜃景'。"黎岸轻声补充。
晨光透过雨雾照进阁楼。程微突然抓起枕边的相机,取下镜头盖。在高烧的眩晕中,她第一次把镜头对准了自己——同时将黎岸纳入取景框。
"帮我按快门。"她把相机递给黎岸,"我想看看...镜头的另一边。"
黎岸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共同稳住颤抖的相机。在取景器里,程微看见自己浮肿的眼睛,乱糟糟的头发,以及身后黎岸微微发红的眼眶。
咔嚓。
这是"归途"系列最后一张照片,程微为它取名:《留白》。
当天下晚,苏教授带着退烧药和装裱好的照片来到阁楼。老人看着床上熟睡的程微和蜷在扶手椅里的黎岸,悄悄把一张纸条压在咖啡杯下:
"最好的作品,永远需要勇敢的曝光。——苏"
窗外,持续三天的雨终于停了。雾港的海面上,初夏的第一缕阳光正穿透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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