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乳白色雾气,仿若史前巨兽的吐息,贪婪地将雾江城层层裹挟。白日里热闹非凡的揽月码头,此刻只剩江水拍打木桩的沉闷声响,恍若城市在浓雾包裹下沉重的脉搏。远处几点昏黄的灯笼,在黏腻的雾气中晕染出模糊诡异的光晕,非但无法驱散黑暗,反而平添几分鬼魅的迷离。
一艘扁舟,宛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划破浓重的雾障,缓缓驶向七号栈桥。船头伫立着一道纤细身影。她身着素色锦缎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却透着疏离冷意的下颌。露在斗篷外的手指纤细白皙,恰似上好羊脂玉雕琢而成,此刻随意地搭在船舷上,姿态闲适,却暗藏警觉。
她是江揽月,雾江城漕运巨擘江家的独女。明面上,她是锦绣堆里娇养出的明珠,此刻却如同一滴水融入浓墨,轻盈地跃上湿滑腐朽的木板,落地无声。冰冷的雾气裹挟着江水的腥气与淡淡的血腥味,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鼻腔。江揽月拢了拢斗篷,锐利的目光穿透迷雾,精准地落在不远处一艘被靖波司官兵围得水泄不通的货船——“云帆号”上。这艘船正是江家名下,今晨被新任靖波司指挥使沈沧以“涉嫌私运禁物”为由强行扣押。
斗篷下,江揽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刻着奇异舟形暗纹的玄铁令牌——隐舟令。父亲焦虑的面容浮现在眼前,而母亲坠江时那片刺目的血红,更是深深刻在心底。雾江城的每一缕雾气,都仿佛浸染着往事的阴霾与暗流的杀机。
“沈沧……”
她轻启红唇,清冷的嗓音在浓雾中消散,“这雾江城的水,比你那京城律令所能丈量的,要深得多,也复杂得多。”
仿佛应和她的话语,一阵重型金属甲叶摩擦声与整齐沉重的脚步声,骤然打破码头的寂静,从浓雾深处传来。一队玄甲森严的靖波司兵士,簇拥着高大的沈沧。他身着玄色麒麟补服,肩披织金大氅,身形挺拔如孤松,棱角分明的侧脸冷硬如青岩,锐利的目光直锁江揽月。
江揽月微微抬首,兜帽阴影遮住眼底精芒。红唇勾起淡弧,宛如冰面上掠过的微光。雾江城终年笼罩在迷雾与水汽之中,既是漕运枢纽,亦是秘密与阴谋滋生的温床。此刻,这盘棋局上,两颗注定碰撞的棋子,在浓雾中初次映入彼此眼帘。
江风裹着湿重雾气,扑面而来的寒意刺骨。栈桥木桩在沈沧一行沉重的脚步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光在雾中摇曳,将他玄色官服上的麒麟纹映照得忽明忽暗。
江揽月静静伫立,兜帽下的视线平静无波。她能感受到沈沧那穿透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试图刺破她的伪装。她甚至能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步伐,宣告着权力的降临。
沈沧在距她三步之处停下,身后的兵士肃立如磐石。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码头显得格外清晰,无形的压力向江揽月挤压而来。
“江小姐。”
沈沧低沉的声音带着金属质感,“更深露重,雾气伤身,千金之躯不该踏足这腌臜之地。” 言辞看似关切,实则暗含驱离之意。
江揽月微微福身,动作标准,带着世家贵女的矜持与柔顺,声音轻柔如江雾:
“沈大人安好。”
她抬起头,兜帽阴影遮住锐利眼神,只露出一双盛满无辜与委屈的眸子,长长的睫毛沾染雾气,更显楚楚可怜。
“家父忧心‘云帆号’之事,夜不能寐。揽月身为女儿,不忍父亲操劳,故前来向大人问个明白。”
她的目光投向被围的货船,眼中泛起水光,“江家世代经营漕运,行商重信誉清白。这‘云帆号’载的不过是蜀锦与山货,断不敢触碰朝廷禁物。大人初来乍到,是否有所误会?” 她轻咬“初来乍到”四字,恰似冰针刺向沈沧立足未稳的根基。
沈沧目光紧锁江揽月。她的表演堪称完美,柔弱、孝顺、担忧家族声誉,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然而,这份“恰到好处”透着不自然。寻常闺秀在此情境下,即便强作镇定,眼神深处也难免惊惶躲闪。但江揽月的眼底深处,太静了,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误会?”
沈沧唇角勾起冷弧,“靖波司行事自有法度。扣押船只,因线报确凿,证据指向‘云帆号’底舱藏有私盐。” 他逼近一步,高大身影笼罩江揽月,冰冷的压迫感汹涌而至。
“私盐?”
江揽月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微晃,仿佛惊骇站不稳,纤手下意识扶住湿冷木桩,指尖冰凉。她声音颤抖更明显,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大人明鉴!私盐乃朝廷重罪,江家绝不敢沾染!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求大人明察,还江家清白!”
语速加快,带着世家小姐遭遇无妄之灾的急切与无助,眼眶微红。
沈沧目光落在她扶木桩的手上。那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干净,确是养尊处优的手。但他注意到,指尖稳得出奇,没有丝毫因惊吓而应有的颤抖。还有她刚才那看似无意的后退一步,时机和距离都妙到毫巅,恰好脱离了他能瞬间控制住她的范围。
有趣。沈沧心中冷笑。这位江家大小姐,果然是个妙人。
“清白与否,非口舌可辩。”
沈沧声音冷硬,目光穿透迷雾般的柔弱,“待本官彻查底舱,真相自会水落石出。江小姐与其在此空耗,不如回府静候消息。此地混乱,刀兵无眼,若伤了小姐千金之躯,本官担待不起。” 他再次下了逐客令,语气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一名靖波司兵士匆匆从“云帆号”方向跑来,在沈沧身边低声禀报。沈沧眼神骤然锐利,如同发现猎物的猛兽,看向江揽月,带着洞悉与审视。
江揽月心头微凛,面上仍维持柔弱与不解。她捕捉到兵士话语中的“印记”“暗格”。
“看来,这‘误会’比本官预想的更深。”沈沧声音透着意味深长,目光紧锁江揽月兜帽阴影,“江小姐,贵府这艘船,藏着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刻意加重“意想不到”。
浓雾翻滚,如同蛰伏巨兽无声咆哮。江揽月感受到沈沧的怀疑如冰冷藤蔓,悄然缠绕上来。他查到了什么?底舱夹层除了可能被栽赃的私盐,难道还留下别的、属于“隐舟卫”的痕迹?那个特殊的联络印记?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尖微用力,隐舟令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刺痛,也让她瞬间冷静。
“惊喜?”
江揽月抬起精致却写满茫然的脸,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大人此言,揽月实难明白。江家行商,向来只载货品,何来‘惊喜’?若有发现,想必是宵小恶意藏匿,意图构陷!还请大人务必彻查清楚,莫让罪犯逍遥法外,也莫让我江家蒙受不白之冤!”
她咬字清晰,语气恳切,仿佛比沈沧更急于揪出幕后黑手。
沈沧深看她一眼,眼神复杂,有探究、审视、怀疑,甚至还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味。浓雾在他和她之间流动,像无形屏障,又像充满未知的棋盘。
“本官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沈沧转身,玄色大氅划出凌厉弧线
“送江小姐离船。”
他对手下命令,大步走向“云帆号”,背影决绝。
江揽月最后望了一眼沈沧消失在浓雾中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被兵士看守的“云帆号”。斗篷下,那抹冰冷弧度浮现在唇角。她顺从地转身,在兵士“护送”下,走向来时的栈桥。素色身影很快被浓雾吞噬,如同从未出现过。
然而,在她方才站立过的湿滑木桩旁,一枚被水浸透的枯黄柳叶静静躺着。叶脉纹路被指甲刻下微小扭曲符号——一个只有“隐舟卫”才懂得的紧急警示标记。
雾江城的浓重幕布,在两人初次交锋的试探与暗涌中,仅揭开一角。真正的风暴,正随着沈沧踏入“云帆号”底舱的脚步,以及江揽月悄然发出的警示,在迷雾深处悄然酝酿。这盘以整座城为棋局的博弈,落下了第一颗充满杀机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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