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此时正值冬季严寒,偏偏又遇上了雪天,大雪一连下了四五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叫人难以行走。

孟宜又一次回到了京城——以同样的方式。她被押在囚车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布衣,双手又红又紫长满了冻疮,似是腐烂的桃子。关节处几道醒目的裂痕,不过许是太寒冷的缘故,倒是不流一滴血。她呆呆地头靠在囚车的一角,一言不发,只盯着远处模糊的山峰出神。

“前面就是城门了!”一名押送囚车的官吏道,他说完又回看了一眼孟宜:“江小姐,这回你可莫要再跑了。跑了两次我们大半年的时间都耗费在你身上了!所幸年前总算回来了。”

孟宜听闻依旧是一动不动,这时另外一名官吏接话道:“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依我说,那些达官老爷们都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那江侍中官做得好好的,怎的突然被耗子油糊眼睛了——竟想与那小皇帝一同宫变?皇上再怎样那到底也还是皇上,可他就不一样了,白白丢了性命,还害的家眷都充奴了。”

他一讲起话来便滔滔不绝,眉毛乱飞,看上去有些滑稽。他又接着道:“这江小姐本来都嫁为人妇了,那夫家倒是看得懂时事的,立马就把她休了,免受牵连,这也才让她在抄江家的时候有机会跑走了。这样被抄家的女子只有两条路——当奴隶发卖或者充为官妓。江小姐倒是模样生得好,所以我劝您还是老老实实去见皇上,说不定还能当个官妓吃几口饱饭。”

孟宜紧紧咬着下唇不发言语,心想人就是这样,碰到听到什么事总要评头论足一番的。可到底这是别人的事情并未牵连到这些人,不知为何却总想博点参与感,发表些毫无意义的长篇大论。不过很快她就开始注意周围环境了,盘算着还要多久才能进内城,饥寒交迫使她头昏眼花,最后仅凭着意志力一直撑着。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囚车到了宫门外,那两名官吏将她押下车,一路押着她进宫。

这是孟宜第二次进宫。第一次进宫是两年前与前夫一起来的,那时宫中是热闹无比。她与前夫是少年夫妻,两人四五岁时便定下婚约。成婚后虽不说是恩爱非常,可到底也算是相敬如宾多年。当初得知父亲被斩首的消息时,夫家便立即将她休弃,人心倒真是现实。如今再进到宫中,这与两年前见到的光景似乎不太相同,一片死寂之相。也许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囚犯专用吧——宫中的路上居然这么厚的积雪,想必是平常没人会来这儿的,光脚在雪地上走着,先是痛得刺骨,慢慢地也就没了知觉。

转了个弯儿便看到皇帝所在的鸿宁殿了,在门口小太监的引领下孟宜进门,然后跪在地上垂着头。不一会儿皇上便来了,其实若是一般的罪犯倒也不必见皇上,只是江家参与谋反,家眷定是要严加管理的。再者,这也是太后挑衅皇帝的一种方式。当朝皇帝名唤梁秦之,他并非太后亲生子,而是先帝胞弟南平王遗子,先帝驾崩得早没有儿子便将年仅两岁的他抱了来。虽是即位做了皇帝,但实则是个傀儡,权力都被太后牢牢握在手里。父亲便是为了支持这个傀儡小皇帝而丢了性命。

“江小姐,抬起头来。”秦之开口道。

孟宜闻声抬头,虽说之前进过一次宫,但这却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皇帝。他的身形瘦削,但却有着“峭”的轮廓。皮肤白而细腻,孟宜想起自己的哥哥也是这般皮肤,总听人赞叹说如玉一般、要么就是如敷脂粉,但看到秦之,她所想的却是“如白绸一般”。

再转眼便看到太后了。这位梁太后并非是本朝血统人,而且来自异域,但到底是出自哪个部落并未听谁有提起过。太后与当年还是皇子的先皇于边疆相识,随后她毅然离开了故乡,追随先皇来到京城,从此再没有回去过。先皇一登基便封其为皇后,两人也是恩爱了好些年,这期间她倒也算是个贤后。不过自十四年前先皇率军北伐身死途中,太后便性情大变,整日沉迷享乐,不顾百姓疾苦。

孟宜知太后是下令将父亲处死并将她们家抄家的人,她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手却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嵌进了肉里却不觉得疼,手掌心沁出冷汗。

太后问了孟宜这半年来都逃去了什么地方,她的语气和神情不咸不淡的,孟宜虽不明白,但知晓须得谨慎回答。她简单地交代了一番之后,太后点点头,却是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转头问坐在旁边的秦之:“皇帝,你说说,该怎么处置江氏女?”

秦之方才一直坐在那儿不发言语,他先前只是静静听着孟宜说话,然后微微地点头。听到太后的提问,他道:“母后,依朕看来,叛臣之女还是不要随意发落的好,万一以后出了什么岔子,像江公子如今也下落不明。不如将江氏女充入宫中为婢?儿臣宫中正好有宫女岁数已满即将出宫,正好补了这空位,相信有儿臣在她也不敢做什么。”

“她不敢做什么?”太后上上下下打量了孟宜一通,这眼神看上去感觉就没些好事,“一个敢逃走两次的罪女还有什么不敢做的?皇帝,把你的那些小心思收起来吧。”

“儿臣敬重母后的心天地可鉴,绝无生出异心的可能!”秦之又垂下了眼帘,看不清神色,“况且,儿臣都已是这般模样了……怎敢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呢?”

太后闻言又把目光转向皇帝,盯了他许久,直到他额头沁出了冷汗,最后道:“也罢,派个婢女先把她领走吧。”秦之闻言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立马让就近的侍女将孟宜领走了。

孟宜在侍女的带领下沐浴更衣,然后便在安排下打扫宫务。等到了戌时下岗,回到住处后一个同住的小宫女拉着她讲话,非要给她讲讲这宫里的事儿。小宫女讲得正起劲的时候皇帝手下的赵公公来了,说是皇帝传召孟宜过去谈几句。

她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确保仪态没有出错便前往明熙殿。明熙殿内见到秦之正在写字,他换上了一身白衣,比白天那身皇帝的装扮更加衬他。他看到孟宜过来,笑道:“江小姐来了。”

“您不必叫我小姐。”孟宜走近行礼,“我现在是宫中的婢女,皇上直接叫我名字就是。”

”你本一直是江小姐。是我害了你,害了你们全家。”

“所以皇上让我进宫是在弥补愧疚之情吗?皇上,恕奴婢直言,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诚然,奴婢确实是怨恨您、怨恨太后娘娘,家都亡了,焉能不恨?可是奴婢的父亲……”孟宜顿了顿,又道,“可是奴婢的父亲说过,变革几乎都是会流血的,而他只会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绝不后悔。当今的太后娘娘独揽朝政大权,皇上也知道如今各州与北边都不太平,又是饥荒,又是动乱。而且国库空虚,北边的胡人的兵力又是人尽皆知的……而太后娘娘却一昧享乐,对各州饥荒动乱不管不顾,却低声下气将土地割让给北边的胡人!用尽国库用来求和。恕奴婢无礼,但是连奴婢这种闺阁女儿都知道这天下怕是要完了!无论是什么人怕都是无力回天,治理得好约莫是再能撑个五年八年。但是父亲认为皇上作为一朝天子,定是不会旁观的,他认为您就是能延续我朝气运之人——哪怕只是暂时的。因而舍命助您。虽然父亲失败了,但是皇上,您究竟是怎么看的呢?若是您确实痛心奴婢一家的牺牲,那就好好地做吧,展示您作为一个皇帝的价值。让父亲也看看,他并没有看错您,所有的牺牲是值得的。光是在这里愧疚是没有意义的,奴婢的家人也不会因此复活,奴婢只会觉得一切都不值得,只会更加记恨您。”她看着秦之的双眼,静静地说着,虽然语气极为轻柔,但却像是一把匕首在刺人。

她又道:“私心而论,奴婢并不是那么高尚的人,但是父亲从小教导‘天下就是大家’,奴婢必须也这样想。不止是皇帝皇后皇子公主要作为民众的表率,像我们这些达官贵人以及儿女也因如此。否则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各种权利便利。”

“我明白了。但如今这个局势你应该也清楚,”秦之叹了口气,他走近孟宜直视着她的双眼,“我如今并无什么势力,也不敢随意夸大其词来作出承诺。不过你且放心,不论我最后能不能成事,我都会坚持下去的,尽我所能。”

“那奴婢就信皇上了。”孟宜颔首道。秦之之后又留了她一会儿,随意问了些她在外逃亡时的经历便打发她回去休息了,临走前将一个小药瓶塞到她手中。

孟宜下意识地拒绝。“拿着吧。”他说,“你白日进殿时我便注意到了。你往后是要在宫里做活的,手上有伤可做不了。”

听他如此说了孟宜便也收下了,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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