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休息的地方统一在西宫的一个院子里，与金碧辉煌的其他宫苑不同，这里十分朴素，甚至到了有些破败的地步，不过倒是很宽敞。这边的积雪与孟宜进宫的那条小道一样没有人清理，但是因为每天都有人走动的缘故，硬是被踏出了一条小道出来。院子里没有植物，一片荒芜，一共有五间里屋，里面没有床，住在里面的宫女全都一排排地将被子铺在地上睡。走进屋子里抬头望去，上面的瓦片还破了一个脑袋般大小的洞，风呼呼地往里吹着，这放在以前不知道的人看了大抵会认为这是奴隶的住处。

据说这座皇宫在太祖朝刚刚建成时处处都安排得十分细致，孟宜曾在藏书阁中看到过当年的建造手记，里面的形容极尽讲究，遇到宫女苑时也是不乏各种细致的描述的。如今看到实物未免有些落差，不过想来也的确有理，毕竟现时不同往日。“国家越逼近于警戒线之时掌权者就越放纵无知，极尽奢靡，不过这与他们无关的地方倒是说着‘国库紧张，百姓疾苦，须得节俭’了。”孟宜这么想着。

雪地难行，住处距离又远，等到亥时时她方才回来，熄灭了手中的纸糊灯笼推开里屋的门。夜里外边的院子虽说是黑，但好歹也有灯笼照着，一推开门走进去再关上门，似乎是有一大滴墨水滴下来瞬间蔓延开，立刻从微弱的光亮变为伸手不见五指。孟宜凭着记忆找到了自己的睡处，她摩挲了一阵那个药瓶，最终还是没有打开它，把它放在了枕下。

第二日丑时她便起了，明熙殿本是辰时才要求到岗的，虽然皇帝卯时便要上朝，但是这是由两个贴身的太监所服侍，因此她们这些宫女便捡了一小会清闲，但是不巧今日正好碰上了巡逻。这巡逻晨班轮班正好是排到她，要说这巡逻，其实也就是在东宫的各小道晃来晃去罢了，不同宫的宫女都有可能被分配到一块儿巡逻，时长一个时辰。若是遇到什么特殊的事情就上报给掌事姑姑，不过这种事情好久也不见得会有个一两件，这大概是所有公务中最轻松的一项了。

被安排与孟宜一同巡逻的是一个叫做阿佩的小宫女，比孟宜小三岁，乌黑的头发油光发亮的梳成双环髻，长着一张清瘦的瓜子脸，一双杏眼如湿漉的枇杷籽一般。她是在太后的手底下当差，做的是侍茶的活儿，也算是在贴身侍女的行列了。

她与孟宜在一个房间，从昨天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便同她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孟宜向来是最怕话太密的人的，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很难招架住。她一面觉得话听多了头疼，一面又好奇阿佩怎么能一下子有那么多话说，不仅唠了一圈儿各个宫女的性格喜好，甚至连宫中的野猫野狗都给唠了个遍。

“真不知道我们一天天巡逻是要做什么！”阿佩嘟嘟囔囔地走在前面说着，“虽说这是件轻松的活，可也只限于那些早班午班的。像我们这种晨班以及那些夜班的，真是有苦说不出，平白少睡了好些时辰。巡逻要我们这种小宫女是做什么呢？不要说捉刺客——就连捉个小贼，我们也是不能的。要说捉奸？咱们皇上后宫中也没个人。你说没错吧？阿玉？”

阿玉是孟宜的小名，昨日阿佩非说“孟宜”二字难念，以“何况宫中各侍女算是一个大家庭，叫个小名才亲切”为理由改叫她阿玉了。孟宜倒是没什么看法，在她看来，这些名字都只不过是一个代称罢了。

“我也不懂，但既是安排下来的任务就照做便是了。”孟宜正在拢着最外面穿的那件袄子的扣子。她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一点都不冷，不过也正是穿得太多的缘故，导致最外面衣服的扣子扣不上了。起初在宫女苑的时候她便在那里扣，阿佩见她如此吃力也过来帮忙，可两人终究都是没能扣上。如今到了这边一得闲又开始了。

“哎呀！阿玉你又开始了！”阿佩先前还在前面走着，看到她一直低头搞那两个扣子便又返回，“你再这样扣子会坏的，不要管它了，就这样吧。我看着这样也挺好的。”

“不好，衣服就是要都扣上。不扣上我看了难受。”

“那你把这件脱了？反正你穿这么多也不差这件。”

“不行，这身是我昨晚就想好的保暖套装，少一件都不算了。”

“你呀！！！”

阿佩赶紧到她后面，推着她往前走，“现在干正事比较重要吧。“

“嗯。”孟宜听她提起任务了，虽然心中还是有个小疙瘩在，但也无法了。暂时放下扣子的事，开始四处查看有无异常。

皇宫虽然大，但是里面住的皇家之人却是只有皇帝和太后、还有先皇的独女晋陵公主。因此空着的宫苑连片，不过这些空着的宫苑却是每天差人打扫。里面都按照皇妃的等级来布置，甚至摆上了好些金银珠宝——明明里面没有人，此景倒是令人语塞了。

没再提起扣子的事，阿佩又嘀嘀咕咕了一阵，孟宜也时不时地回应她，这样的时间过得总是很快，五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们的巡逻就结束了。

虽说时间还早，不过两人也是直接就顺路去了当差的宫苑了。孟宜算了下如今是寅时，此地又与明熙殿不远，就算一路晃悠过去也差不多只是一盏茶功夫。等到了明熙殿简单清扫下长廊，再在院子中坐下休息会，差不多就是皇上下朝的时间了。

于是她一路慢慢走着，来到明熙殿的时候那边果然安静得很，院子里看不到一个人。此时天还未亮，不过院子中长廊两边都挂着纸糊灯笼，因此在院子中漫步并不会看不清楚，孟宜拿了一把扫帚，从长廊的一边开始慢慢地扫，一直到它的另一边。等扫完长廊之后再抬头看去，月亮依旧还在天空，她放了扫帚，回到院子里席地坐着。

虽说才来到这里一天不到，但自第一次见到她便是喜欢这院子的—这里安静又漂亮，而且不同于院外，这里莫名很温暖。四周种植着名贵的植物，不过孟宜最爱的还是院中的这棵白玉兰，她总觉得这种树似是有一种安神的效果。以前江府的后院里也有一棵白玉兰，在还未出嫁之时，她总爱叫侍女搬一张躺椅在树下摆着，而她总是躺在那上面看书，有时候看累了便将书摊开往头上一盖午睡去了。江府抄家之后，听闻那棵树也被下旨砍掉了，不仅是树，连特意栽培的草也都被尽数拔去。

她就这样躺着，会想起孩童时期、少女时期的点点滴滴。她眯眼看天空中的月亮，头顶的玉兰树挡去了月亮的一大半，只留下细细的一弯，跟初一的月亮一个模样。孟宜盯着月亮，又转眼盯着那一朵朵白玉兰，倒觉得它们像亮闪闪的花灯，尤其是透着那树枝间的淡淡月光看它们就更是恍惚了。闻着玉兰花好闻的香味，再看看这头顶一片“玉兰天”，她沉沉地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朝这边来了。孟宜本是一向不理会的，只是她感到自己脸上似乎落了几朵白玉兰，应是之前熟睡的时候掉下来的，现在有点醒了倒是觉得难受。她想要抬手拂去，可大概是没有彻底清醒的缘故，手总是晃了晃就垂下了。这时突然有一股沉香的气味涌入鼻尖，周围有一块好像融入了阴影之中。紧接着，困扰了她好一会儿的落花被拿下了，然后感觉那人又在她身上盖了件衣服。孟宜这时清醒了，她意识到现在应当是天亮了，便伸出右手挡在脸前以适应亮光，五指张开，慢慢睁眼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到一个逐渐缩小的背影。

她知是秦之，立刻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披风也就顺着滑了下来。孟宜抱着那件披风进了里屋，进门正好看见秦之，他此时正在脱上朝时穿的那身外衣，身边竟也没个人帮忙。孟宜将手上的披风搭在椅子上想要过去帮忙，那边却已经脱下来了。

“江小姐？”他转头放衣服的时候看到了孟宜。“你怎的醒了？方才我还看你……”

“感觉到皇上来了所以就醒了。而且本身在那儿睡觉也是于理不合的。”孟宜微微福身行了个礼，睡着实在是意料之外，尤其居然还回忆起自己曾经的时光，她有多久没想起过那些了？

“在我这边不讲究什么于礼合不合。”他笑道：“江小姐下次去西院随便寻个厢房歇息吧。反正那边的厢房都空着没有人住，在院子里睡容易着凉。”

孟宜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皇上为何还叫奴婢为‘江小姐’？”

“嗯？孟宜？这样吗？”

孟宜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不知是怎么回事，竟说道：“皇上也可以叫‘阿玉’，与奴婢共事的那位朋友便是这样喊的。”说完她便有些后悔了，是因为想起了家人的缘故吗？那一瞬间似是把对方当成是自己那位失踪已久的兄长，才这般说话的。明明对方还比自己小个五岁，模样身形也不同，倒不知怎么恍惚成这般。

“阿玉？”秦之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得笑了：“好，我会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