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梧桐巷的风开始带凉意
暴雨后的第三天,梧桐巷的空气里还弥漫着湿土的腥气。
苏念棠单肩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刻意避开隔壁那扇紧闭的木门。
门上的漆皮在雨水中泡得发胀,像沈灼那天晚上嘴角的淤青,在她心里搁得生疼。
教室里弥漫着早读的嗡嗡声,却唯独缺了那个永远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沈灼的课桌空荡荡的,抽屉里甚至还留着半块没用完的橡皮擦——那是苏念棠小学时送他的,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沈”字。
“念棠,你听说了吗?”同桌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沈灼他好像……不来上学了。”
苏念棠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墨水在练习册上晕开一个深色的点。
她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操场边的梧桐树上,有蝉蜕被雨水打落在地,空壳在阳光下透明得像个易碎的梦。
她想起三天前的暴雨夜,沈灼冲进雨幕时,额角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滴。
那天晚上,她在雨里站了很久,直到母亲把她拖回家,发着高烧,在家里躺了两天。
醒来时,巷子里静得可怕,再也没听见沈父的叫骂声,也没看见沈灼骑着二八杠的身影。
“听说他爸又赌钱了,欠了一屁股债。”同桌还在絮絮叨叨,“昨天有人看见他在修车铺干到半夜,手都磨出泡了……”
苏念棠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却像没看见一样,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她跑到修车铺时,沈灼正趴在一辆摩托车上,后背的工服被汗水浸得透湿。
阳光透过破旧的玻璃窗,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辉,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晦暗。
“沈灼!”苏念棠扶着门框,气喘吁吁。
沈灼没回头,只是手里的扳手顿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苏念棠,你怎么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苏念棠走近几步,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机油味,“物理竞赛的奖金呢?不够还债吗?你不是说要考最好的大学吗?”
沈灼终于直起身,转过身。
他的额角贴着块创可贴,眼神里是苏念棠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冷漠。
“苏念棠,”他用着冰冷的声音说,“我说过,我们不一样。你的世界里只有考试和大学,可我的世界……”
他没说下去,只是指了指墙角堆着的酒瓶和欠条。
“我爸把奖金全拿去喝酒了,还欠了高利贷。”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学校那边我已经办了退学手续,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退学手续?”苏念棠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沈灼,你是不是疯了!你成绩那么好,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沈灼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可以像你一样,穿着干净的裙子,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幻想未来?苏念棠,醒醒吧,我的未来就是这个修车铺,就是给我那个酒鬼爹还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苏念棠心上。
她看着他沾满油污的手,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话都变得苍白无力。
是啊,她怎么能要求一个连明天都不知道在哪里的人,去幻想遥远的大学呢?
“那你的伤……”苏念棠低下头,看着他额角的创可贴,“还疼吗?”
沈灼的眼神有瞬间的松动,但很快又被坚硬覆盖。
“不疼。”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没事的话就走吧,这里脏,别玷污了你的裙子。”
这一次,苏念棠没有再争辩。
她默默地转身,走出修车铺。
午后的阳光很烈,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她听见身后传来扳手掉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一声极轻的叹息,被夏日的蝉鸣彻底淹没。
【贰】广播稿里的蝉鸣越来越稀疏
沈灼退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梧桐巷。
王奶奶坐在杂货铺门口,摇着蒲扇叹气:“多好的孩子啊,真是可惜了……”李爷爷则把报纸翻得哗啦响,眉头紧锁。
苏念棠不再去修车铺,也不再从沈灼家门前经过。
她把自己埋在书本里,可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单词,却再也填不满心里的空洞。
她的广播稿《夏蝉日记》还在继续,只是字里行间多了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落寞。
“今天的蝉鸣好像少了些,”她在稿纸上写,“大概是知道夏天快要结束了吧。就像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
站长学姐拿着她的稿子,欲言又止:“念棠,你的稿子……越来越伤感了。”
苏念棠勉强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吧。”
放学路上,她总是刻意绕开修车铺所在的那条街。
可有一次,她还是忍不住远远地望了一眼。
沈灼正在给一辆轿车换轮胎,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他的动作很熟练,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里的工具。
旁边站着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叼着烟指指点点:“哟,这不是那个退学的高材生吗?怎么在这儿拧螺丝啊?”
沈灼没理会他们,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
“听说他爸欠了我们老大的钱,”另一个青年笑着说,“小子,赶紧让你爸把钱还了,不然有你好受的!”
沈灼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扳手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没说话,只是眼神像淬了冰一样,冷冷地盯着那几个青年。
那眼神里的狠戾,是苏念棠从未见过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
那几个青年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灼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不知道是在擦汗,还是在擦别的什么。
苏念棠躲在墙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想冲出去,想把那些人骂走,想告诉沈灼不要怕。
可她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她知道,沈灼不会接受她的帮助,在他眼里,那只会是廉价的同情。
那天晚上,苏念棠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小时候,沈灼带着她爬梧桐树,阳光透过叶子洒在他脸上,笑得像个傻子。
他对她说:“念棠,以后我要造一架飞机,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
可现在,他连走出梧桐巷都那么艰难。
【叁】第一片梧桐叶落在盛夏末尾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梧桐巷的第一片叶子黄了。
苏念棠捡起那片叶子,脉络清晰,边缘却有些卷曲,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听说沈灼的父亲又被债主找上门,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
她还听说,沈灼为了多赚点钱,白天在修车铺干活,晚上又去夜市摆摊。
苏念棠的母亲看着女儿日渐沉默的样子,叹了口气:“念棠,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妈,”苏念棠突然开口,“我想把我的压岁钱给沈灼。”
“不行!”母亲立刻反对,“念棠,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给他钱,他只会更难受,他那孩子,自尊心太强了。”
苏念棠低下头,没再说话。
她知道母亲说得对,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想起沈灼在修车铺里被人嘲笑的样子,想起他额角的创可贴,想起他说“我们不一样”时眼里的绝望。
那天晚上,她偷偷把自己攒了很久的压岁钱装进一个信封,又写了一张纸条:“沈灼,这是借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她趁天黑来到修车铺,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
她把信封塞进门缝,心里怦怦直跳。
刚想离开,门突然开了。
沈灼站在门里,手里拿着手电筒,光线打在苏念棠脸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你干什么?”沈灼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我……”苏念棠有些慌乱,“我就是路过,看你没开灯,以为……”
沈灼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信封上,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拿走。”他说。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苏念棠把信封往他手里塞,“等你以后有钱了……”
“我说拿走!”沈灼提高了音量,猛地推开她的手。
信封掉在地上,里面的钱散落出来,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光。
苏念棠愣住了,看着地上的钱,又看看沈灼冰冷的脸。
“苏念棠,”沈灼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怜?你是不是觉得我需要你的施舍?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我没有!”苏念棠的眼眶红了,“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沈灼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怎么帮我?帮我还高利贷?帮我让我爸戒酒?还是帮我回到学校?你帮不了!你什么都帮不了!”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进苏念棠的心里。
她看着他因为愤怒而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苦,突然觉得很累。
是啊,她什么都帮不了,她连让他接受一点帮助都做不到。
“对不起。”苏念棠低下头,捡起地上的钱,一张张叠好,塞进信封。
她的手指在发抖,眼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像是在逃离什么。
沈灼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手电筒。
光线落在地上的信封上,又慢慢移开,最终定格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物理竞赛奖状上——那是他唯一没被父亲撕掉的东西。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片梧桐叶,叶子边缘的卷曲像极了苏念棠刚才抿起的嘴角。
他想起小时候,她把第一颗换牙期掉的乳牙藏在他的铅笔盒里,说:“沈灼,你帮我保管,等我长出新牙,你要还我。”
可现在,他连她的一片好心都无法接受。
巷子里的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只剩下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
沈灼抬起头,看着树上零星的黄叶,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真的要结束了。
而他和苏念棠之间,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跟着这夏天一起,碎在了满地的蝉蜕和落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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