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彧一时语塞,张嘴试图解释些什么。
窗外遥遥传来一句“程大人不是休沐吗?怎的又来衙门了?”将二人间的沉默抽空。
程清婉率先撩起窗帘,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阶上迎了下来。
程雪涛向右亮略微致意,翻身下马朝来人快步走去,袖中滑出几个铜板递与来人。
“今日天热,陈伯喝些凉茶,莫染了暑气。”
那老伯推托了几下,最终拗不过程雪涛,收下了铜板。
程雪涛见他收好铜板才问道“陈伯今日可见着林仵作了,我有些事想找她帮忙。”
“林姑娘?”陈伯略想了一会儿“约莫辰时初入了衙门,没再出来了”
“今儿是十六,昨日林姑娘采买了些物什,想来在收拾药箱里的器具”
“多谢陈伯”程雪涛口气和缓,面上却故作严肃,像是哄幼儿似的关心道“这铜板可不许省着,若我从衙门里出来还不见凉茶,便遣府上的小厮送来”
陈伯嘴里怨着,脸上却笑盈盈的应了下来。
程清婉在马车里看着这一幕,心情有些复杂。
陈伯在府衙门口当了一辈子看门人,与她祖父年岁相当,妻子早逝。传言因他在刑部门房当差,迎得是第一道怨气,最是深重,妻子就被他活活克死了。
因此,陈伯一直独居,亲戚间也少有往来,前一世也是惨死几天后才有人发现。
陈伯自祖父入仕便与程家多有往来,这一声程大人喊了约莫五十年,父亲母亲、哥哥与自己成婚时都曾邀陈伯来府上吃酒。
他实是极为良善之人,不该有这样悲惨的结局。
言彧在后方目光闪动,喃喃道“陈伯还是这样……”
程清婉慢慢放下了帘子,转头看向言彧。
面前的少年人神情木讷,唇间呢喃的话语也无甚感情,像是僧人诵经般平静,只是眉间的愁色深了几分。
不论怎么说,他也还是个懂得怜贫惜弱之人,哥哥后来外放,陈伯也多由他照拂,端午中秋从不忘叫人接了陈伯来府上一道用饭。
他很好,只是不爱自己罢了。
外头的说话声渐低,遥远的像是上辈子传来的声音。
这时车厢里响起的女声便显得尤为清晰。
“我还是愿意的”
程清婉定定瞧着眼前人,神情坦然,等待着眼前人给出反应。
言彧只一瞬的疑惑,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在回答昨日谢国公府的问题。
眼见着面前人喜色渐染眉梢,眼神清明澄澈,萌发出几分少年气,她也不自觉的笑起来。
车轮滚滚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替她抻了抻揉皱的袖口,那张方才散发着少年气的面庞此刻显出几分沉静,少年人并没有回应她什么,只是开口梳理起了当下的情形。
“今日之事与谢国公父子无关。”
“现下程大人带我们入的是东侧门,稍后穿中院,入西侧仵作当值处。”
“林仵作生性冷淡,不善与人交谈,但却是个面冷心善之人,因女子难坐堂行医转而做了仵作。”
“与谢国公父子无关?”程清婉带着些许惊讶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又像是明白了什么,开口道“那个书童是太子的人?”
“是”
外头马蹄声消失,他们到地方了。
言彧捉住她的衣角交代道“个中缘由以后详说,一会儿进去见机行事。”
想了想又补了句“林仵作本事极好,言辞多肃直”
怕她会被冒犯?
程清婉有些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与他一道下了马车,往院西行去。
仵作所事之事特殊,常是一人一房。
右亮打开门时便已捂住了口鼻,程清婉等人在后,过了片刻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
房中传来女子的斥责声“何人?!怎得不敲门再进!”
见到右亮身后的程雪涛才行礼道“程大人”
程雪涛倒颇有些歉疚“林姑娘,程某该说声见谅”侧过身露出了后方军士抬着的尸体。
林仵作站在阴影里,嘴角轻抿,眸色深沉,没有片刻犹豫,只示意将人抬进来。
太子府兵便迅速将人放在了房间正中的石台上。
那位林姑娘并不多言,确认伤处所在之后便火速拿剪刀剪去了亡者衣物,露出尸体原貌来。
操作途中匆匆带了句“诸位大人见谅,上一个是郊外的弃尸,味道大了些。”
程清婉瞧着干净的房间和明显泛着轻微光泽的石板地面,这个林姑娘想必时常清理,但还是掩不住气味,上一个……
不敢想,不敢想。
她伸手捏了捏自己胳膊,勉强止住了想象的画面,这才能细看起不远处的姑娘。
这位林姑娘身形瘦削,许是少见阳光,肤色极白,五官秀丽柔美。此刻正凝神做着手头事,周身散发着一股与其面相不相符的利落感。
倒像是个……办事牢靠的武人?
程清婉正震惊于自己想法,房中刀划皮肉的声音便被外间的通传盖了过去。
“程大人、右大人,太子殿下并谢国公父子已在前厅等候,请二位大人过去。”
这时,林仵作手上的动作渐停,低声同二人说了些什么。
考虑到程清婉的身份,最终二人只带了言彧与巷中士卒往前厅去了,房中一时间只留下了两个姑娘。
林仵作仿若对面无人一般,仍旧仔细的做着手头的工作,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直到收尾时,对面才冷冷开口道“姑娘不怕么?”
程清婉没有料到她会同自己说话,一时间没什么准备,直愣愣的答了句“那你呢?”
林荷摇了摇头,口气和缓了不少“做惯了的,怎么会怕。”
观她并不难相处,程清婉才接话“我若说不怕,便有些逞强了,没见过这些,自然有些怕的。”
“但也不是旁人想的那种怕罢,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只是揣着点敬”
林荷手上的动作一停,颇有几分惊讶道“这敬字怎么说?”
程清婉正色道“鬼神之事是说不清的,有人信自然有人不信。”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眼看向对面的姑娘“但不论信有或信无,毕竟是一条命没了,总该有些敬,生人才能得永宁。”
林荷露出一点笑来,低头收好最后一件器具,伸手递出一个火折子道“那林荷就冒昧请姑娘帮忙圆了这一点敬罢。”
程清婉知道大约是要行些礼,便点了点头大着胆子接过,照着她的吩咐操作起来。
其实整个流程并不复杂,很快二人便熄了火盆,为亡者盖上了白布。
程清婉并不是个娇气的,脱了外裳、系上攀膊,自房间一角取了水来,配合林荷处理起地上滴落的血迹。
言彧那厢答了话,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形。程清婉系着攀膊,撒了几捧水,林荷跟着洒下粉末用刷子清理起地上的血迹。
林荷当值,为了便宜,穿的是短衫,自然无需攀膊挽袖露臂才能干活,但在听到声响之后还是一步挡在了程清婉身前。
言彧也反应极快,立时掩了门,在门外行礼道“太子殿下与谢国公父子随程大人、右大人将至。”
林荷显然常与朝中大臣打交道,语气颇为平稳的回道“谢阁下提醒,烦请叫右侧第一间的谢仵作来帮忙。”
程清婉这边解了攀膊,穿好外裳,之后便与言彧一同立在门外等人来。
换了从前,这样的场景是很常见的,每逢天气好时,程清婉常在后院系了攀膊晒书。
言彧有几次下值早,还跟她一起收书。
不过今日将二人关系的微妙之处剖开明说之后,反倒尴尬了起来。
言彧生的白净,此时看去耳根泛红、眼神呆滞,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
直到那几个巷中的将士也赶回候命,他仿佛才稳了下来,仔细琢磨起什么来。
程清婉在一旁瞧得清楚,心下微动,却并未多言。
把感情中的苗头当救命稻草用无异于饮鸠止渴,最后受伤只是自己罢了,这样不清不楚如云似雾的好感她宁愿不要。
房内人的动作很快,太子一行人来时林荷已经站在石台一侧候命了。
“方才程大人说其妹与言进士均言该生为撞刀而亡非兵士刺死,尸体究竟如何?”
“回殿下,是撞刀而亡。”林荷跪在地上回话,口齿清晰语气平稳“亡者腹部有刀口,但并不平整。如为兵士刺入,除非持刀者力气较弱或心存疑虑,否则便不太可能出现这样的伤口。”
“倘若当时情急,持刀之人把握不住气力,这种可能便更小。”
说到这里便也足够验证两人证言的真假了,太子点了点头抬手让林荷起身。
但地上跪着的林荷并未理会,继续开口道“亡者身形并不健硕,右手仅执笔处有薄茧,应为不懂武学之人,但后牙之中却藏了杀手惯用的毒囊。方才验尸时,毒囊完好,此人并未用毒自杀。”
这番话震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良久,谢国公开口问道“可验过了?是什么毒?”
“尚未,验毒需要些时间。”
这时谢逢川对上了太子的眼睛,眼底一片坦荡,抱拳道“殿下,那就让仵作验罢,我与父亲皆在此处等候。”
“也请殿下下令封闭刑部上下,以免消息被有心人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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