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在苏澄澈处应是没什么线索了,落笳本想早早开口道别,但偏这几日要搬去终南山别院,又是收拾东西,又是安排打扫。饶是霍于意能干,府中上下也忙乱不已。见此情形,落笳决定还是不要添乱,过了这几天再说
哪想一到终南山,还不等开口,她便也被派上了活,要去帮着看顾下人买花,这虽不是大事,只需她每日随着下人们四处去看,哪里的花好看便买回来摆着。讲价挑选都自有人去做,她只要在旁边看着便好。落笳虽然自嘲“采花大盗”,但她惯是做事认真的人,又总觉得自己白白得了公主府恁多银子,须得为府中做点事,于是这么些微小事也做得十分尽心,深得霍于意赞赏。
只是落笳却不知,霍于意正是看准了她的性子,才用这个办法将她先留下。每每闲时,霍于意也常叫她去或聊天或对弈或帮点小忙。之前在府中时,落笳和景若每夜共眠。现在到了这里,反而落笳独住在书房的时间多点,有时两人一整日连面都见不到,辞行之事更是无从开口。落笳只得暗自打算,忙完这花会自己也算是对得起银子了,到那时再离开罢了
这一日,本是约好去附近的庄子买几盆罕见的重瓣深色牡丹,哪想对方得知是公主府要用,便自己送了过来,倒省的跑一趟。恰巧霍于意也进城亲自去送几封重要的请帖,落笳看着下人点验了花朵,想起两天没见景若了,正好去看看她在忙什么
刚走进景若住的小院,一个小丫鬟便急忙忙的拦住她道:“落姑娘,景姑娘正沐浴呢,嘱咐谁也不许打扰。”落笳好不惊讶,大白天的景若洗什么澡。但看看小丫鬟面色坚定,自己也不好坚持闯进去,只好道:“那麻烦你帮我传个话,说我来了。”那小丫鬟摇摇头道:“落姑娘,不用传了,景姑娘吩咐我们都不许靠近屋子。”
落笳莫名其妙,猜不透景若这是怎么了。她凝神一听,里面确是水波泼散的声音,只好无奈折回去,临走时又转身问:“她还要多久?”小丫鬟面作难色,迟疑了一下答:“可能,要很久吧”
落笳不禁皱眉,自语道:“奇怪”。正在这时,跑来一名小厮道司言大人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等着她去商量事,落笳听了这话只好先离开
等到忙完时日已西斜
落笳看看天光已到吃饭时分,想起景若无论如何此时应该有空,索性走去和她一同晚饭。这次进院子倒无人阻拦,落笳一路走到房中,只有景若一人正在书案前执笔专心抄经。夕阳涂金,照在她身后的墙上,映的景若白色的身影如在画中
落笳看着这场景,仿佛又回到第一次在月下见到景若的时候。这才惊觉不过两日不见,自己便以为过了许久。她不觉露出一抹微笑,轻声唤了声:“阿若”
哪想景若手一抖,竟将毛笔掉落。一团墨汁立时散开,弄污了整幅书字。景若勉强抬头笑一下道:“你来了”,手忙脚乱的收拾起来
落笳暗暗惊诧。她知道景若自幼抄经,心如止水,笔上功夫极好,断不会出现这种疏漏,怎么今日自己声音不大,便惊得她失措如此。落笳走上前帮她收拾,扶着她手臂轻声安慰道:“都是我不好”
景若不动声色的将手臂抽出,后退了一小步,摇头道:“是我的错。”落笳心下疑惑,看她神情颇恍惚,似有心事,正要开口相询,景若却先开口问道:“你还没吃饭吧?”
落笳点点头道:“我正是特地来找你一起吃饭。”景若没答话,笑笑便叫丫鬟们将晚饭摆上来,自己却并不落座。落笳奇道:“阿若,你不过来一起么?”景若边铺开宣纸边笑着摇摇头道:“我没什么胃口,你吃吧”
落笳听了这话,放下碗问道:“阿若,可是有什么事?”
景若正在研墨,平静道:“可能这几日没睡好吧,没什么”
落笳无法,只得将信将疑的自己胡乱吃了半碗饭。景若在重新誊抄弄污的那页经文,落笳看她专心致志的样子,也不好打扰,只好自己在旁打坐练功
待得内息运转两个周天,落笳缓缓吐出口气,觉得精神清爽,周围一片明净。她起身一看,只见书案上一豆烛光,橘色的光影勾勒出景若清秀的眉目,如初升之月又似晨光中花树,落笳一时竟看的有些痴了,直到外面钟声传来,才回过神来
落笳看看已过子时,便开口道:“阿若,不如先睡吧,经书什么的明天再抄也不打紧”
景若听了这话住了笔,却没抬头,似是在思量,片刻后便摇摇头道:“我还不想睡,你先睡吧。”落笳暗暗皱眉,但听景若语气甚坚定并没有睡觉的意思,只好自己先去休息。她本来还想等着景若,大概是最近有些乏了,不知不觉竟睡去了
落笳一觉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四周一片静谧应是深夜了
翻身一看,身边是空的并无景若身影。落笳急忙翻身起来,走出去一看,蜡烛早已熄了,景若正趴在书案上沉沉睡去
落笳赶忙取件披风给景若披上,景若却已惊醒,睡眼朦惺的喃喃道:“不用了,我不困。”落笳好气又好笑道:“眼睛都睁不开还说不困,我扶你去床上睡吧。”景若这时才清醒过来,困倦的摇摇头,端起早就凉了的茶水喝了几口道:“我刚睡了一会已经不困了,你不用管我,去睡吧。”
落笳略一用力从她手中抽出茶杯,俯下身来看着景若的双眼,皱眉正色道:“阿若,到底有什么事,告诉我吧”
景若眼神慌乱的闪开,挤出个微笑道:“我真得没事”
落笳却没有笑,依然耐心道:“阿若,你不用瞒我了。咱们虽然相识不久,但也算是同生共死,难道到现在你还信不过我么?”
景若急忙摇摇头道:“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看着落笳小声道:“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信的人”
落笳听了这话心中一股暖意涌出,握着她手说:“既然如此,你有什么事为何不告诉我?”
景若长叹口气,似是不愿开口,良久才说:“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真的不想你知道”
“知道什么?”落笳逼问道
景若深深低下头,一言不发。落笳没再说话,只是将景若双手握的紧一些,景若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字一句道:“我怕你会嫌弃我,看不起我。我做了许多错的事,明知是错的,却仍然做了”
落笳错愕道:“阿若,你在说什么”
景若抬起头来,脸上泪痕点点,声音颤抖道:“落笳,宫里的陈贵妃得了重病”
听了这没头脑的话,落笳想了一圈也没想起来和陈贵妃有何关系,奇怪道:“陈贵妃是谁?她病了又怎样”
景若失神的看着落笳道:“皇上还在让太医院全力诊治,可陈贵妃好不了了,太医看不好。她不是生病,她是中了毒”
虽然与陈贵妃素不相识,但听到话落笳心中也是震惊莫名。她刚想问景若如何知道这事,突然想起苏澄澈那句“一个用毒,一个使剑,俱是为公主卖命”,心头一震,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极可怕的事,赶紧收住思路,不敢再深想
景若却闭上眼,轻声道:“陈贵妃的毒就是我制出的”
落笳踉跄的站起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自从遇到景若以来,无论是为自己悉心疗伤,或是为毫不相干的旁人辛劳治病,在落笳心中,景若如月下仙子一般,清冷无瑕,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下毒害人这等事联系起来。落笳避开景若的眼神喃喃道:“我不信,一定不是你”
景若泪落成线,痛苦的点点头:“是我”
落笳脑中乱成一团,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她努力稳住情绪,深呼吸几下才觉得静下来,鼓起勇气问:“阿若,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做么?”
景若早已是脸色煞白,听到这话浑身都在颤抖,半天才在落笳急切的目光中轻轻的摇摇头
便是这细微的一个动作,却令落笳觉得如万剑穿心。她合上双眼,觉得天旋地转不能站立。当日景若在客栈中的哭诉,回到公主府后的郁郁,第二次病倒时的无力在落笳眼前闪过。她这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太粗心,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她长叹一声,开口道:“阿若,你”——却不知是该指责还是该安慰
景若此刻却异常平静,苦笑道:“我知道我是个恶人,十恶不赦的恶人。你也不必难过,不值得,就当你看错了我吧”
落笳听了这话异常难受,仿佛比知道景若下毒之事还要难过。真的是自己看错了么?落笳心中自问。闭上眼,和景若相处的一幕幕都历历在目,抚笛的样子,读书的样子,小口小口喝粥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落笳猛地睁眼道:“不,我没有看错人,阿若,你也是不情愿的,对不对?是公主她们逼你的”
景若没有回答。落笳紧张又期待的看着她,希望能亲耳听到景若说出自己所做不过是被迫所为,但等了半天,景若只说了句:“十多年前我就该死了,是公主救了我”
这不置可否的答案,令落笳觉得心中空空的
景若满面是泪乞求道:“不要再问了,就当是我自愿吧。”
落笳心如死灰,半天才终于挤出个苦笑:“好,不说了,快去睡吧”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却各有心事,一言不发
良久,景若轻轻道:“落笳,你不是说要去雁荡门么,过几天没事了还是早点出发吧”
落笳“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又是半天无语,黑暗中,落笳觉得景若侧过身来对着自己,不由的往外挪了挪,离她远了些
景若幽幽长叹。落笳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却始终不肯靠近她
深夜寂静中,似乎可以听到窗外树叶生长的声音。落笳看着月光倾泻到地上的光影出了神
落笳听到景若在自己身后说:“我知道你讨厌我,但请不要恨我”
落笳听了这话,猛醒过来。一路走来,景若从未伤过自己,只有悉心照拂,到了长安后,也是无处不为自己考虑,为何自己却这般对她。但一想到景若曾下毒害人的事,她又犹豫了起来
她心中还在争斗,景若继续说道:“我明明知道是在做错事,却无法拒绝,是错上加错。不过你放心,天道昭然,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我知道自己离恶贯满盈那天也不远了。如果到了那天,”——景若顿了一顿——“只求你能为我多烧点纸,念几句经书,好让我早日脱罪,下辈子能清白做人”
听到此处,落笳再也忍不住了,翻身抱住景若,颤声道:“阿若,你这是何苦?”
景若紧咬着嘴唇,半天才平静下来道:“落笳,人各有命。你走吧,不要再惦记我了,能遇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一阵恍惚中,落笳仿佛看到公主府中亭台楼阁俱无存,变成了万丈深渊。景若一人摇摇晃晃踏进门中,眼见便要跌了进去,急的落笳大声喊叫,景若却只是回头对自己凄然一笑,依然踏入门去。落笳急忙伸手去拉她,却抓了空。她又惊又急,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只是个噩梦。景若还好好的,正背对着自己睡着
落笳松了口气,却沉浸在噩梦的情绪中迟迟不能自拔,合上眼便看到景若无助的看着自己.她又想起刚才景若那句“只求你能为我多烧点纸,念几句经书,好让我早日脱罪,下辈子能清白做人”,心痛不已。反复思量半天,觉得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留下景若一人在这险恶之处。她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何不带景若一起走。他日回到烟霞,再求诸位师父师叔伯收景若入门,两人一同练剑,一同读书,看云听雨,岂非美事
落笳越想越高兴,恨不得立时就带上景若飞回昆仑。她坐起身来,轻声叫起景若。景若转过身来,却是满脸泪水,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睡着,在默默的流泪
落笳心疼的帮她擦去眼泪,又兴奋的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她。景若眼中一亮,却又默默的低下头
落笳奇道:“阿若,难道你不想走”
景若道:“我想走,但是不能走”
落笳略一思忖,便笑道:“你放心,现在天还未亮,咱们偷偷潜出去,等到她们发现了也已经晚了。况且就算被发现了,料想几个追兵我还是能对付的”
景若笑着摇头,眼神满是无奈。落笳不解的看着她
景若跪坐在落笳面前,不舍的轻抚着她的脸道:“落笳,我多想跟你一起离开这里,去看看你的昆仑山,看看你的烟霞宫。但是我走不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公主不想我走,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也无我容身之处。你不用管我了,带上我只会连累你”
落笳听了这话就怔住了。景若说的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只是兴奋中却忘记了这些。的确,如果公主不同意,走到哪里恐怕也无法安身。之前她只是按着江湖习惯,对官府敬而远之。但在长安待了这些天,日日走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宫墙之下,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煌煌天威,高深莫测
她失望的不知说什么好,但扶着景若瘦弱的肩头又不愿意就此认输。这才注意到景若手臂上似有血痕,不顾景若闪躲,急忙撩起她袖子一看,双臂上斑斑点点俱是外伤的痕迹。落笳困惑道:“阿若,这是?”
景若道:“我总觉得很用力的洗澡,就可以洗掉一些罪恶,就可以干干净净的做人”
沉默了半晌,落笳抬起头来,坚定的对景若道:“阿若,你放心,我一定要想办法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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