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阿雅，家住长安永乐坊，一个识不得字、但也想和爹爹一样读得懂书的张家丫头。

虽然她早已经外嫁，再也不是张家人，随夫君姓了刘氏。

可她张阿雅是什么人，生作张氏的女子，死也该是张氏的厉鬼。

在她年方豆蔻之时，却莫名从娘家的青铜镜中照出一魂。

其女魂魄的头发极短，衣着怪异，竟身着一身披麻戴孝的白袍，操着的口音也与此地略有不同。

好在那缕魂魄不是什么冤魂厉鬼的化身，但还是把她吓得半死，心惊肉跳的，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昏厥过去。

“你！你是谁！”看着镜子中清晰的五官，并非她阿雅本人的长相，当事人强忍着恐惧，一声惊呼。

猛地扭头往身后乱扫一通，却不见任何人影，她咬着牙，神情错乱不堪。

“阿雅。”罗清野愕然，张着嘴哑口无言。

眼见这个对于她来说——来自古代的小孩儿，满脸惊恐错乱，竟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她从这个人刚出生开始，就魂穿到她的身体里，体验过一小段她的人生，自然明了这个小孩的家底。

“你！你竟知晓我名字！”阿雅瞪大了眼惊呼，眼神一慌，乱瞄了眼自己的衣着，“你为何头发如此之短？！看你长相，应该是个女子……又为何衣服这般怪异？”

阿雅猛地转过身，从狭小的屋里倒腾出一把生了铁锈的刀，指着眼前的镜子怒斥，双手不停地打颤，哆哆嗦嗦好一会儿都不见好，更是惊恐得目眦欲裂。

“我跟你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被她抄家伙对着逼问，看到她手中的匕首，罗清野喟然答复，“对于我来说，你是古代人。然后对于你来说，我是来自未来的人。”

“阿雅与你而言，是古人？”她蹙眉疑惑，不敢相信眼前的某种精怪现身。

“唉，就这么说吧。”罗清野看了眼昏暗的室内，因为被困在小小的一面镜子里，无法看清这屋子的布局，只能再重新把目光，投向眼前不知哪个时代的小姑娘。

看对方的着装像是唐朝的衣服，但她也不能立马下定论，只能撇撇嘴解释：“我来自比你现在还要遥远的未来，我明白你的执念是为了能够读书……”

除此之外，她甚至还知道对方在十七岁那年，会因为稳婆的操作不当，导致难产而死。

可她现在不能揭穿未来既定发生的真相，也只能对于这个在历史上——无法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平民百姓，将对方注定的结局深深掩埋。

见眼前的姑娘不仅仅知道她的名字，还明了她内心的愿望。

阿雅顿时对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魂魄，甚至对后世人是否能上书院产生了兴趣。

尤其是被困守在一方家事的女子。

她立马收起匕首，将刀子放回原处，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五官清秀的姑娘：“阿姊，你姓甚名谁？能否说说……嗯，未来的女子可否识字？”

见她搬着木凳子坐下，罗清野笑着自我介绍：“我叫罗清野，清水的清，山野的野。

“我们那的女孩子都可以读书，只要了交学费，不分贫富贵贱，都可以去学校上学。”

听到她的讲解，阿雅垂下眼眸，搅着手指，捏着长发小声嘀咕：“原来如此……真好，后世的女子都能识字了。

“可我不识字……我要是也能识字就好了。爹爹不让阿雅去书院，阿雅也没银两交学钱……”

“将来的你也能读书的。”罗清野看她神情低落，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我也可以教你认字呀，而且你将来，也会因为努力取得很好的成绩。

“我们那的女子，能够读书也才不过百年，可还是有学识渊博的女性从中脱颖而出，就连各个朝代的女子，也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姓。”

“真的？！”阿雅惊喜道，瞪大了眼咧起嘴笑，“那阿雅这就去找爹爹商量！”

“诶——！请等一下！”目睹对方都快跑出门了，罗清野立马出声阻拦，“我们还没聊完呢，晚一些再去找他也来得及。”

“是吗！好呀！”少女的脸上一直挂着笑脸，笑眯眯地坐回凳子上，趴在破旧的木桌上傻乐，脑海里开启了天马行空的幻想，“我想想……将来阿雅也能识字，一定要第一个就写清野阿姊的名字……

“哦对了，清野阿姊，阿雅还没问你芳龄呢。你看起来，也就比我大几岁。”

看着青铜镜里的姑娘，虽然看不到她的身高，但对方的脸上也没有被岁月饱含风霜。

眼睛虽然看起来挺犀利，但透露出的目光十分温和顺眼，从气质上来算，大概也才十**岁的样子吧。

阿雅一边打量着，一边静下心来分析。

“我二十六了。”罗清野一脸淡定地回应，“你才十四吧，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所以还清楚一些你的事情。”

除了这些，要不是附身在阿雅身上，经历了十多年对方的人生。

她这个算得上是今穿古的现代人，早就有可能会被现代化的发音给暴露身份。

虽然她的口音依旧被现代汉语所影响，但至少在这个年代里生活了那么久，也能听懂一些古代语言的发音，更是能跟其他人对答如流。

大脑宕机许久，阿雅在嘴边反复咀嚼着她说过的话，思索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二十六，并不是十六。

缄默半晌，她立马大声惊呼：“二十六？！阿姊你有二十六？！”

“对呀。”见她惊讶到张大了嘴，都能生吞一颗鸡蛋，罗清野咧开嘴一笑，“我可是比你大十二岁，整整一轮了呢。”

“你……可你为何看起来比年岁还要小？”盯着青铜镜中清晰的脸庞，阿雅不禁瑟瑟发抖。

“因为我没结婚生子就挂了啊。”意识到用词的不对，她立马佯装高深莫测，更正道，“我很早就羽化登仙了，没有与别人结为夫妻。”

“二十六……”听到她说很早就仙逝，阿雅犯起了嘀咕，“可我们这儿的女子，及笄就婚嫁了，为何后世人能如此之晚？”

“因为我们的科技……医学药学越来越进步。”罗清野慢条斯理解释，“祖国越来越昌盛繁荣，越来越强大，再也没有敌国敢动我们的疆土一根毫毛。

“而且，还有非常好的医师药师，可以用更先进的医疗技术缓解病人的病痛……”

见对方听得入神，她语速越来越慢，继续描述着阿雅从未见过的未来：

“我们那代人的生活，其实也过得挺压抑的。所以越来越多人将婚嫁延迟了。

“主要还是因为生活习性和科技进步得太快，脑子和体力都跟不太上。

“结果大家都想着给后代更好的生活环境，慢慢对婚嫁和生子产生了不一样的观点。”

嘴边说着话，脑子里却全都是对过去的依恋。

一想到自己真正的死亡原因，是因为医院里的护士操作不当，才导致她的非自然死亡。

罗清野不由得神情落寞，垂眸暗自神伤。

看到她满脸难过，阿雅也为之落泪，捏起手帕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捂着脸抽噎：“清野阿姊……阿雅替你伤心，为你不甘，为何你没能多活些日子，也好多见见阿姊的未来是如何呀。”

听到小孩子安慰人的话那么文绉绉的，都感觉自己有点矫情了。

罗清野慌忙安慰道：“妹妹你也别哭，我其实还好啦……就是哪怕灵魂出窍了，还能感觉到埋在地里的身体会有麻木的痛觉……”

“什么？！”一听她说死亡后，也会感知到身体里的痛苦，她立马收了哭声，惊诧不已。

片刻后，阿雅张大了嘴不忍嚎啕，哭得更悲伤，更加委屈了。

“阿娘……阿娘死后也会痛吗？阿娘躺在地里，也会觉得闷嘛？”心里想到在她九岁那年——因病而逝的生母，阿雅悲伤得哽咽，身子也跟着一颤一颤，“要是后世的医师也能来到这儿就好了，能给阿娘抓几副药，阿雅也不会受继母欺负……

“呜呜呜，阿娘……阿雅想阿娘了……”

眼前的人哭得抽噎不停，趴在桌上满面泪花。

罗清野伸出手，却被屏障隔绝，无法给予对方一个温暖的拥抱。

眼见阿雅上气不接下气，她尝试阻止她的哭声蔓延至窗外，温声细语道：“没事的，将来你们还能再见面，死亡不是终点，死亡也是一种全新的开始，阿雅。”

“……当真？”她的声音沙哑难辨，抽抽搭搭的，对她的话半信半疑，“阿…阿姊莫骗人。”

“保真！”青铜镜里的人连忙点头，“快到晚上了，我到时候会回到你的身体里，你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哦。

“只有当下的你好好活下去，才有可能在未来见到你的阿娘呀。而且，她还有可能在遥远的外太空……”

察觉到对方全然不解的表情，歪着脑袋蹙眉去听，罗清野干咳一声，重新切换话题：

“咳咳，你的阿娘，她肯定会在遥远的某个地方，静静等待着年老的你出现。

“她肯定很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好好长大，还能以最好最长寿的容貌，出现在她眼前的。”

目睹镜中人的真诚，坐在木桌旁的人立马站起身，甩了甩自己的手帕：“……嗯！阿雅信得过你！”

犹豫片刻，她歪着头疑惑不解：“那为何是阿雅呢？阿姊为何会选阿雅来到身边？”

“因为……”罗清野一想到这些年总是在撒谎中长大，不由得无奈一笑，“你会是个特别的姑娘。选择你，肯定是有上天的安排。”

听到自己是天选之人，阿雅又惊又喜：“是么？那阿姊也会永远呆在阿雅身边吗？阿雅还想问问后世的事，也想见见后世的字是何样！”

“好呀。我还会呆很久，你要是好奇，到时候可以让我出来试试看？我来写字。”罗清野笑着答应，连连点头，也对此十分兴奋。

事情一旦答应下来，双方都十分期待下一次的交流。

因为对话不受限制，一人一魂时常会聚在阿雅的闺房里谈笑风生。

在缓慢又无聊的岁月里，她们交谈甚欢，将彼此了解的文化和故事，全都说给对方听。

只要在天黑之前，她们总能把话题拉得越来越远，甚至还能飞到遥远的银河系。

一旦讨论这些话题，罗清野对此乐不可支，总会将她已知的信息，透露给一个满眼天马行空的小姑娘。

但彼此的交谈还没过几个月，就被阿雅的继母察觉，甚至还查封了她桌前的青铜镜。

“阿雅！你在跟何人交谈？”张夫人从门口经过，就听到屋里阿雅自言自语的笑声，甚至还咯咯直笑，十分欢快的样子。

她一进门，就见对方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装腔弄事，捏着手帕被自己逗得乐不可支。

“张……”一个巴掌扇过来，刹那间红肿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疼。

阿雅还没来得及说出“夫人”二字，就被她恶狠狠拽起，拎着后衣领站起身，抄起家伙往腿上抽。

“笑！我让你笑！笑得那么痛快！我看你还能笑到多久！”张夫人一边叫骂，一边将鞭子重重落在她的腿上，疼得她痛彻心扉，却又躲避不得。

“你明年就嫁到刘氏！若不是念你还有用处，老娘早已将你卖去青楼！”张夫人愤恨瞪着她，一把抓过那面青铜镜，收进自己的衣袖里，“整天照镜子傻乐，肯定是着了魔！

“此物我就替你收着，若你下回还一人躲在屋里偷乐，我定将你送去火烧！”

“不——！那是祖母留给我的！那是阿雅的！”她冲上去就要往她的衣服里掏，一个肘击怼在心窝，却被对方恶狠狠撞倒在地上，磕破了头，鲜血淌了一地。

“什么祖母不祖母！将来你嫁出去，那就是泼出去的水！你将来是刘氏的贱女，也算不上我张氏的丫鬟！”

张夫人怒骂完，便风风火火地抬腿出了门，离了这狭小破烂的屋子，丢下一记白眼，兴冲冲地回了自己的厢房。

“不！不能这样！那是阿雅的青铜镜！那是祖母留给阿雅的……阿姊，阿姊……”阿雅跌坐在榻上苦苦哀求。

她趴在地上伸出手试图挽留，却只换来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

一想到唯有那面青铜镜，才能与罗清野交流上，阿雅瞬间慌了神，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提起裙摆，冲着门外高呼：“阿姊——阿姊！！别丢下我……阿娘，救救阿雅吧，阿雅不想嫁给刘氏……

“爹，爹……求您了。清野阿姊……阿雅想见你……”

“喂，小孩儿。”被她呼唤出来，罗清野蹲在她身边，与神识里的阿雅对视，“其实我们还可以用这种方式交流……不过必须你经历濒临死亡才能这么办。”

望着水天一色的世界，阿雅打量着四周，在听到她的话之后随之一愣：“阿姊？阿雅死了？”

“还不到时间。你不记得了吗？你重重摔了一跤，磕到了头，还没跑出穿堂就昏迷了。”罗清野无奈叹息，“回去吧，你爹正在带你去医馆的路上。”

正说着，她便抬起双手，将对方推出识海，重新落回阿雅自己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