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朦胧,雾气腾腾。
历经颠簸的一段烂泥路,阿雅被送往离家数公里外的医馆,于昏迷中前往那里就诊。
泥泞的石子路上,则被木制的车轮碾出一条混浊的轨迹,而在两条车轮印的内侧,还混杂着几匹马厚重错乱的蹄印。
歪身躺在车里昏迷不醒的人,也被波折的路况颠得头晕脑胀。
直至地方,她便被父亲手忙脚乱地轻轻抱起,迈着碎步匆匆闯进了前堂内部。
好在经过医师的细心检查,也只不过是轻微的磕伤,后脑勺磕破了皮,暂且没有什么大碍。
药房里的小厮为阿雅包扎好后,就按吩咐抓了几副治气血的中药,叮嘱了些忌口的食材,这才安心放人。
“阿爹……”从昏睡中苏醒,她抬起瘦弱不堪的手,扯了扯父亲的衣袖,“阿雅想识字,阿雅也想上学。”
“傻丫头,想识字也不能请……唉——”一想到那个字眼十分忌讳,张氏立马合上嘴,沉默片刻,随后喟然道,“刘氏的小公子也识字,若你真心想学,正好与他结为连理罢。”
“当真?”看到父亲难为情的样子,阿雅却一心只想上学,立马面露喜色。
看到女儿如此认真,张氏点头应允:“千真万确。”
风吹草木,盛唐生灵。迷雾秋雨,滋润万物。
转眼间,阿雅的婚事在刘氏一方的随心张罗下,也仅仅只是办了一场简单的婚宴。
没有热闹的花娇迎娶,更没有丰厚的彩礼款待。
也不说前来贺喜的人,只不过是两家人随便请来的自家家仆,随嘴道了几句好话罢了。
就连女方能拿得出手的嫁妆,也只有那面张氏祖传的青铜镜——阿雅的祖母早就为她定下的,所以张夫人想留也留不住。
自从夺得那面青铜镜,张夫人也没日没夜对着镜子装傻充愣,嘻嘻哈哈的,试想从中听出些——躲在阿雅屋外时,偷听到的她听过的故事。
面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许久,再怎么耳闻八方都不曾传来一声异响。
到最后,她也只觉得扫兴,就随手扔在了首饰盒里,不了了之。
“呵呵呵呵,清野阿姊,再谈谈鞋厂一事罢,阿雅还想听……”
“阿雅?”刘氏突然从屋外推门进来,就听到张阿雅坐在室内发出爽朗的笑声。
前脚刚踏入屋里,便见她迅速收了音。
见此情况,他蹙眉靠近,却目睹她方才那是在对着镜子自问自乐。
“郎君。”被他撞见,阿雅慌忙站起身,行了礼后垂眸解释,“阿雅方才惊扰你……”
目睹他的错愕,她又话锋一转:“阿雅在村里遇到个年长于我的阿姊,不敢上前搭话,这才坐于镜前先演一桩戏。”
听到她那奇怪的言论,比她年长三岁的刘氏,顿时哑口无言。
他在青铜镜面前打量半晌,又对颔首低眉的阿雅上下端详。
巡视片刻后,他搔首踟蹰:“阿雅,听闻你父亲讲说,你也想识字?
“你一个妇道人家,乖乖于家中务农便是,何来心思去识字?枉费了那片心罢!”
“不……”阿雅张着嘴反驳,却被刘氏突如其来投向的目光一盯,惊怕得目光闪躲,缩起脑袋耸肩膀。
她还是不太敢反抗,声音随之弱了几分,撅着嘴唇心里犯嘀咕。
但一想到后世女子皆可读书写字,她便定下心,抬眸对上他的惊诧:“阿雅想识字,也想明白世间的道理,也愿我大唐可长久不被外敌入侵!
“清野阿姊说,女子也可征战沙场,古时那妇好将军便是女子!女子比男子更早见过血……”
面对她的语出惊人,刘氏只觉得危言耸听,鸡皮疙瘩瞬间炸起,头皮也跟着阴沉发麻,顿时瞪直了眼。
手比心快地落下一掌,灼烧得他又恼又惊。
被刘氏狠狠甩了一巴掌,阿雅捂着红肿的脸,惊恐万分。
她低垂着脑袋,趴在地上不敢在声张。
嘴巴被迫闭上了,就听到刘氏冲着她怒骂:“哪来的邪门歪道!倘若没有我等男儿血泪沙场,尔等妇孺没能留下保卫疆土,产下婴孩延续我大唐的血脉,何来这盛世!何来如此多户人家?!”
“不对!”阿雅还想反抗,还想辩驳,却被他死死拽着头发,一把扯到床边,强行褪去她的衣物,想将她狠心糟蹋。
“哼!让你犯我!”刘氏紧紧抓着她试图挣扎的双手,看着她肤白貌美的容颜,喉结滚动几番,便低头吃了眼前刚嫁过来没几天的小丫头。
坐在阿雅的识海之中,亲眼目睹“自己”被对方吃干抹净,罗清野立马捂上眼睛,背过身去不想感受,糟心得很。
等刘氏行完房事,阿雅只感到五脏六腑全被蚂蚁吞噬,难受得她裹紧被子,缩在被窝里呜咽。
“哭什么哭!再吵我再罚你!”刘氏从黑暗中借着月光看向她,皱眉怒斥,“莫学歪门邪道,是哪家孙子教你这事!”
“清野阿姊……”她不敢撒谎,更不敢与他对抗,只能把事情全盘托出。
“哼,我看她也是从**中学来的……”意识到什么,刘氏立马腾地坐起身,抓起手腕盯着她拷问,“等等,你是说,那位女子识得字来?”
“是……”阿雅有气无力地撑着脑袋,刚回答完,便倒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即使这事儿就这么随时间过去了,但刘氏依旧对那位名字特殊的姑娘感到好奇。
他在屋里踟蹰搔首,又坐着没安分几回,随即站起身来拿着面团扇肆意把玩。
“水清则秀,山野则灵……好名字!”刘氏小声嘀咕完,笑着看向阿雅,急匆匆走到她面前,弯下腰询问,“娘子,你上回说的那位阿姊,家住何处?我也寻她问些不解之谜。”
总在刘氏不在家的时候与罗清野交流,在她的精心教诲后,阿雅也学会了面不改色地撒谎。
看出对方目光里的精明,她隐忍哂笑:“在阿雅娘家路边见到过,我寻思是哪位落入凡间的仙子,早已经寻不得她。”
听到她提及“仙子”二字,刘氏瞬间眼睛一亮,立马断定那人肯定是个大美人,便又开始了他捧腹遛弯式的滔滔不绝:“仙子?可比那京城里的美人还美?或比圣上身边的那位红人武媚娘还俊?
“若是机缘巧合,我刘某定谢过她,感恩戴德!谢过仙子为阿雅说古时的故事!”
看到刘氏突然抽风说风凉话,坐在识海之中的罗清野,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嗤之以鼻。
对上阿雅错愕的表情,刘氏仍侃侃而谈:“你若能再见到她,定帮我留住!
“那位仙子若是能与刘某也说些书外之事,这是何等荣幸!”
阿雅没敢答应,只能用点头假装同意。
与刘氏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早就看穿对方的用意。
她也自然明了——他可不是单纯为了找到属于她的清野阿姊,这才说出如此谄媚的话。
阿雅随口答应下来后,刘氏对她的看管松了些,巴不得她每天在外边偶遇那位他的“梦中情人”。
只是被人暗中观察没多久,这打湿了的桑皮纸再也包不住凶光红艳的明火。
轻风一吹,瞬间被燃尽成灰。
“清野阿姊,你是说,那位皇城里的武氏皇后,也可帮阿雅去书院识字?!”已经小腹隆起的阿雅,坐在梳妆台前惊喜道。
看到对面镜子里那人神情认真,她也咧开嘴一笑。
“是呀,她将来会是个很厉害的人,肯定能帮你读上书的。”罗清野漫不经心道。
但比起哄骗小孩子开心,她也对那位历史书中留下一笔辉煌人生的女皇帝,感到万般好奇。
虽然完全没可能见到她,又因为阿雅的身份低微,就连皇城的路边都不可能允许经过。
可她还是想看到课本里那位武则天的容貌,哪怕只是一瞥就好。
欢声笑语破了窗,刚踏入屋里的刘氏,正好撞见了此情此景。
他瞪大了双眼紧盯着阿雅,随后再把目光定在那面青铜镜上。
只见向来清亮的镜子里,赫然显现出另一位女子的容貌,却看起来比他稍微小一点。
五官俏丽,神态若魂。标志倒是标志,就是头发短太多,更算不上美若天仙。
与镜中那位衣着奇怪的白袍女子对上目光,他先是一愣,旋即冲上前一把拽过阿雅,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可刚把阿雅拉到身边,镜子里的人也随之消失不见。
目睹刚才诡异的现象,刘氏惊恐万分,神色张皇地推倒怀里的人,顿时瞪直了眼破口大骂:“好你个婆娘!竟敢欺瞒我堂堂刘宇!这十里八乡哪来的清野姑娘!
“刚才那镜中女子到底何人?!难不成……难不成你要携那女鬼产出怪胎?!”
“非也!”阿雅从地上扶着肚子爬起身,就在刘氏想抬起巴掌挥在她的脸上之际,她的眼神一滞,脑海中灵光闪烁,恐惧从瞳孔中脱离,瞬间变得邪佞犀利。
刚才还畏惧他的阿雅,本该是北方口音,却瞬间被奇怪的语气替代。
正与“她”的眼神一样,冰冷无比:“喂。这个身体里还有你的小孩儿,若你真下得了手,腹中的婴儿要是流产了,你对得起你老父亲留下的遗言吗?”
“你……!荒唐!”刘氏破了音,唾沫星子喷离而出,高高抬起的手止不住抖个不停。
再加上看见了刚才灵异的一幕,瞬间惊悚得连连后退,被门框崴着脚,一个踉跄,连滚带爬仓皇而逃。
到了傍晚的晚餐时间,刘氏的奶娘也听说了这家小公子娶的小媳妇不是正常人,甚至还可通灵。
一时间,她人心惶惶,吃饭的手都止不住颤抖。
听闻刘宇说阿雅不同寻常,家里的几人围坐在桌前,也不敢吭声,往常的眼色也从鄙夷变成了闪躲。
“莫要怕我。”罗清野语气冷漠,正代替着赌气的阿雅出现。
识海里的阿雅还不肯出来,也只能由她代理这具身体。
她抬眼冷冷扫了几人如同吃了苍蝇的脸色,皱着眉头咽着眼前的糟糠,满心都想着——古时候的饭菜简直难以下咽。
但无奈于时代的局限性,也只能喇着嗓子吞下。
她咀嚼完停顿片刻,才姗姗道:“阿雅是什么人,也只不过是想学识字的小丫头。
“倘若尔等默认了阿雅可行通灵之术,那为何这些年,阿雅未曾施法伤过诸位?”
“还不是那女鬼蛊惑了阿雅!铁定是还不到时间,这才没能行凶……”刘宇的兄长越说到后边,语气越来越虚,生怕惹鬼上身。
他刚说完,就被他弟刘宇交头接耳,大声密谋了他们的话题。
“嗬……”知道某人通过口音,认出了她不是张阿雅本人。
罗清野斜睨着他,佯装高深莫测地谈吐,“阿雅的祖上大恩大德,我可不是什么阿飘……女鬼,我只是落入凡间带她修行的一位小仙。
“这世间沧海一粟,总有人需要明白世间的道理。
“阿雅从来都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何而来的恶意?莫要用你们的恶意,来揣测他人的行为。”
几个男人还想张开嘴辩驳,就被罗清野抢先一步:“怎么?觉得我说的不对?
“人间早已有数万年的历史,女子本就不比男子差,若没有这些反人性的规矩约束,女子也可识字学习,乃至上战场厮杀。”
她轻轻放下筷子,扶着肚子端坐在一旁,目光扫向刘宇,如同猎鹰盯上任人宰割的山羊:
“阿雅的执念只是单纯追寻识字念书,却被你们百般阻挠,千般欺.凌,万般羞辱。
“怎的,历朝历代不早已有女子的名姓载入历史,尔等还想反对老祖宗的决策?”
对方话音刚落,几人便汗毛竖立。
他们只把眼前被附身的“阿雅”说过的话当耳边风,个个脸上都写满了不服气。
要不是老父亲叮嘱过,要留张员外张氏与刘氏的种,这才没敢动手训诫眼前的女人。
虽然这次的事情唐突过去了,但阿雅却对刘宇的凶恶心有余悸。
早在几天前,她就从几家几户打听了那位武氏皇后的行踪,确认她这些天会经过太平坊。
可她又迫不及待想见到那位皇后,想快点实行她的愿望,好早点摆脱刘氏的控制,去罗清野所说的“学校”念书识字。
甚至每回躺在床上,她总觉得只要呆在屋里产下那名婴儿,简直就是在坐等死刑。
借着要去解手的理由,阿雅匆忙逃离家中,一路碎步奔向远处的皇城。
可还没走出几里地,她就被看守在通往皇城的街道上的士兵拦下。
“莫要挡我!”阿雅心意已决,却也只能捂着疼痛不已的肚子,跪在地上强忍腹中的痛苦,望着皇城的方向哭嚎,“娘娘……阿雅想见你,阿雅想识字……阿雅也想学会写字。”
可绝望的悲伤无人在意。
几个守卫也只是目光淡漠地看着她撒泼,无视了她的恳求,也对这个贫民无动于衷。
听信了罗清野曾说过的话,阿雅虔诚跪在地上从白天等到傍晚,依旧没能等来任何一人的帮助。
虽然曾有杂兵前往皇城内通风报信,可坐在地上等了数个时辰,都没见到其他人影。
好在有几个心疼她的老妇人,好心喂给她几个馒头,她这才有体力一直等到黄昏。
低头看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阿雅眼色一横,狠下心,决定赌一赌她这一生的运气。
她踉踉跄跄地撑起身子,从地上拔地而起,扶着肚子稳住步伐,打算硬闯进去。
“娘娘——阿雅有事要禀报!”阿雅奋不顾身地推开守卫的阻拦,差点还被裙子绊倒,好在有一位守卫扶住了她,这才没有肚子和脸一起着地。
原本对城外那个闹事的孕妇毫不在意,整理着杂乱经文的武曌,在听闻丫鬟前来汇报——这么晚了,那姑娘还不曾挪开一步。
没等丫鬟们反应,她神色一顿,匆匆放下手里的诏书,打算出去会会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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