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面对死亡的悲情伤痛不绝于耳，当下的人却只能假装置若罔闻，撇开视线，坐在颠簸的车上默默无言。

几位姐姐们刚抽噎啜泣完，“小花”怀里抱着的小明子突然张嘴出声，童真的嗓音划破了凝重的气氛：“没事的！再坚持三年！还有三年，我们的抗战，就会全面胜利的！”

他的话就像从天空中狠狠劈下的一道闪电，驴车刚碾过一块凹凸不平的沙地，震荡得众人身形不稳，诧异一惊。

等扶稳了歪斜的身子，他们这才如梦方醒，看向小明子的目光大惊失色。

卢小北瞪直了眼上下打量他，刘秀清也把刚才投向老乡的目光，转睛定在了小明子稚嫩却淡然的脸上。

车上的众人刚想疑惑一个六岁小孩儿——怎么会说出如此信誓旦旦的话语，“小花”尖锐的嗓音瞬间撕裂寂静。

她的一声异响炸开在众人耳边，对着小明子就是高声喝斥：“小孩子别乱说话！凭啥就是三年！”

“唔！唔就要说！”被人捂得喘不过气，小明子用力扯着小花的手，刚想挣脱开，就被卢小北转而抱在怀里。

“你可别把他闷死了。”卢小北轻轻拍了拍小花的手背，用这种毫无震慑力的方式假装惩罚她，“小明子，你说啥？你咋知道还有三年？”

“因为我……”小明子张开嘴刚想解释，话音未落，就被小花剧烈的咳嗽声惊扰。

听到她咳得快干呕出胃里的东西，他立马闭上嘴收了声。

“啥呀！你可急死我们了！快说快说！”李倩倩一边轻抚小花的后背，一边盯着这个奇怪的小孩子，见他又不肯说下去了，急眼得直嚷嚷。

“是我做梦梦到的。”被她恶狠狠凶了一句，小明子趴在卢小北的怀里，撅着嘴小声嘟囔，“是我梦到的，别问了，我也不懂的。”

听到他心虚的解释，刘晓梅轻抚着他的发顶，出声安慰：“唉呀，倩倩别吓唬他了，小孩子哪懂那么多。”

转过头看向一脸委屈的小明子，她投来温和的微笑，“小明子，你别怕，咱能梦到胜利是好事儿啊，咱就再坚持坚持……一定把鬼子打回他们老家！”

看了眼不远处稀稀落落的村庄，卢小北也抚摸着小明子的肩膀：

“咱们快到村子里了，等到了地方，再给他俩好好洗洗。

“走了那么远的路，大家身上都太脏了，卫生不打理好，会生病的。”

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罗清野清了清不属于自己的嗓子，对这个不确定是否也是来自未来的六岁小孩儿，感到无比的恐惧。

目光一直打量着深藏不露的小明子，她就盯着他的后脑勺发呆。

直至被刘秀清一行人带着下了驴车进村，对上小明子深邃的目光，她这才恍然如梦。

羞红了脸下了澡堂的热水池子里，罗清野一直对那个瞳色奇怪的孩子心存芥蒂。

哪怕泡在水里淹没了小花的半张脸，她依旧眉头紧蹙，眼神放空。

低头看着小花瘦弱干柴的身躯，现在的对方却在自身的识海里陷入沉睡。

何况，这具身体里如同黑洞的疲倦，正在不断吞噬着小花的意志力。

能够撑到遇见刘秀清他们一行人，还是靠她自己一意孤行。

倘若没有她的附身和坚持，更没有遇到这群上一个战场上的幸存者，小花也许早就病逝在了那个“孙二狗”的家门前，最终被野狗当成了食物。

罗清野眯着眼犯困瞌睡，差点没被洗澡水呛个半死。

猛地从池水里抬起头，就看到“自己”正被围观。

“小花呀小花，你可差点就把自己溺死了！”刘晓梅见她可算清醒了，立马进到水池里拉过小花的胳膊，“傻丫头，等洗完了再睡嘛！可别在这里边打瞌睡，啥时候溺死了都不知道。”

“哦……对不起。”撑起沉重的眼皮子，罗清野随便搓了搓身上的泥垢，便打算穿好衣服回床上歇息。

结果左脚刚踏出去，卢小北她们就带赤着臂膀的小明子进来。

“我……！”脏话差点下意识脱口而出，原本瞌睡的脑瓜子瞬间惊醒，罗清野立马指着小明子惊呼，“他是男生！他干嘛进来！”

“羞啥羞，他还是个小孩子。”向来不爱说话的李倩倩拍了拍小花的肩膀，“小花，回来接着洗，你那头发不也得打理打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别出门在外不讲卫生啊。”

对上小明子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目光，对方还假惺惺地躲在刘秀清背后，罗清野瞬间不淡定了。

她紧紧盯着他，瞪大了双眼哑口无言。

可又不能暴露小花的异常，她也只能抿着嘴，表示无声的抗议。

小花的头发早在遇到刘秀清他们之后，就被修剪成了利落的学生头，如今打理起来也的确方便了许多。

只是用着传统的皂荚清洗，头上的虱子还是难以清理干净。

听着姐姐们难得的嘻笑打闹，罗清野努力撑起被瞌睡虫吞噬的意志。

直到清洗干净了，这才头脑惺忪出了热气腾腾的澡堂。

十一月很快随风散去，苍茫无垠的天空中落下了皑皑白雪，很快覆盖了贫瘠的华北平原。

许多地里颗粒无收，艰难的收成还得支撑起日益增长的军饷，苦得百姓时常饥肠辘辘，甚至瘦骨嶙峋。

别说被迫征收军饷的贫苦百姓，就连部队里的战士们也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他们恨不得挖穿了光秃秃的烂泥地，哪怕是草根也会被塞进嘴里咀嚼，尽量填饱饿到绞痛的肚子。

奈何残忍的战争也在不停吞食人类的寿命，将冲往前线的战士们逼得毫无退路。

罗清野一行人死守在阴沉沉的营地里，而外头总会传来同胞们死亡的噩耗。

伤员越来越多，死者更是推积成山。

可战士们的眼泪早就哭干了，从麻木干涸的感情中挣脱，只剩下思考如何取得胜利的理智。

看着面对死亡如此镇定的小明子，一直对他心存疑虑，罗清野趁着其他营地的乡亲们都歇下了，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况且之前同行的姐姐们，已整装回了前线的大部队，只留下他们一群小孩子守在空荡荡的村里。

“我知道你是带着任务魂穿到这个世界的。”稚嫩的童声说着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话题，震惊得“小花”虎躯一震，怒目圆睁。

小明子一脸淡漠地看向她，坐在炕上盘着腿，小小的身子趴在木桌上，用余光对上她诧异的目光。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存在？！”罗清野盯着他质问，被他睨得呼吸一滞，“小明子那么小，也……也死了？”

浅棕色的眼眸中倒映出“小花”吃惊的表情，他不禁冷冷一笑：“小明子的名字是我编的。这个小孩子的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早就无辜死在了战场上。”

“什么，你编的！”罗清野胆战心惊坐到他身旁，对一个六岁小孩儿说着平辈的语气，“他不在了？那为什么他的身体还能动？”

“……唉，他还在。小孩子的心智太脆弱了，他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而已。”面对同类的拷问，贺志铭坐直身子，用瘦弱的小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撇嘴道，“你不也一样能看到小花原本的死亡结局。”

目睹她错愕一愣，他扯了扯嘴角解释：

“我们现在，完全是跳脱他们本来会早早死亡的世界线，重新来过一次他们的人生，再把他们残存执念的灵魂带走……莲没告诉你，执行任务的基本概念吗？”

听到“小明子”一脸无语地介绍完，罗清野翻了个白眼，歪着身子坐在他对面，裹上棉被后小声嘟囔：“牠什么都没说清楚，就直接让我魂穿进来的。”

撑着圆润的脸颊看向对方，贺志铭抬眼冷冷斜睨她：“那这么说来，你也来自二十一世纪？”

“所以，为什么你之前不让我跟他们说，未来已经抗.战胜利了？”目睹她点头，他又问，“他们的死亡是注定的，知道了也是件好事。”

“他们是人，不是什么游戏角色。”语噎片刻，罗清野叹了口气，“那些前辈们知道了，确实不影响他们的选择。

“可是……我不忍心看到他们带着还没看到黎明升起的执念，就那样惨死在战场上啊。”

“你想多了。”贺志铭挥了挥他现在的短胳膊，结果发现拍不到对方的肩膀，随即收了手，撑着脸解释，“我也当过兵。

“我生前是个刑警。当警察之前，在部队里待过七年，我很明白战士们心里想的，也只不过是单纯能为国家赴汤蹈火。所以没你想的那么弯弯道道。”

“……那你还是想跟他们说未来的事？”罗清野也学他撑着脸，喟然质问。

看了眼窗外的景色，都不知道下了多久的大雪，燃油灯也越来越暗。

贺志铭将幼小的“自己”裹紧了些，转头对上“小花”复杂的目光：“说不说都无济于事了，这次的抗战会更惨烈，‘我们’很有可能活不过来年春天。”

“活不过就活不过呗。”感受到小花正在偷听，罗清野嗤鼻冷笑，“虽然他们会牺牲在黎明之前，但我们的世界早就注定了。

“再也没人吃不饱，也不用害怕被炮弹轰炸，就是，只剩下对抗自己国家内部的矛盾……”

“嗐，哪个朝代没有那些破事儿，我们现在重要的是对抗外敌。”

撅了撅屁股挪到小花身边，贺志铭扭过头疑问：“对了，还没问过你，你之前的人生……你生前多大了？”

“我啊，我2002年出生的。”外边的寒风直直吹进狭小的屋里，刚好“小明子”凑过来，她一把搂着小小一只的他借着取暖，慢条斯理道，“但是2028年九月份的时候，我在医院里意外挂掉的。”

目睹“小花”目光涣散，似乎在回忆久远的记忆，贺志铭先是一愣：“你竟然比我还小？”随后又补充说明自己的来历，“我可比你早出生两年，我2000年的。

“不过我是在2027年六月十六号那天出任务的时候，被罪犯捅了二十多刀。

“还没搞懂咋的就死了，然后无缘无故被那个兔头叫莲的怪物送到了这里。”

“哦，呵呵，真不巧，这是我已经魂穿的第三次了。”罗清野笑着调侃，随后看了眼昏沉沉的窗外，“快睡吧，别浪费蜡烛，睡着了，就不饿了，也能给他们节省点粮食。”

看到“小花”把燃油灯吹灭了，贺志铭慢慢爬在她身旁，裹着温热的被子在黑暗中出声：“同志，我还没问你，你叫啥名字呢。”

“……等我们回到空白之境，我就告诉你。”曳上被子盖住脑袋，罗清野一把拉过“小明子”，靠着他打瞌睡。

“空白之境？”贺志铭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探出小小的脑袋疑惑。

但彼此至少能互相依偎取暖，所以他也并不排斥地缩在对方怀里，“那里全都是白色的地方，还有它自己的名字啊。”

“是莲跟我说，这是我以前给它编的代称。”轻拍着“小明子”的后背，罗清野笑了笑，却很难将他视为一个成年人。

即便对方的身体里住着的魂魄，的确是来自未来，且比她年龄还大。

但“小明子”还是个六岁半的小孩子，现在抱在怀里安慰的——除了同样无辜而死的他，她也能借此机会悄悄发泄憋屈的不自在感。

小花眼角的泪水不敢抬手抹去，只能等它被寒风吹干了，顺便借着漆黑的夜色强咽了语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