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醒来后已是第二日。
舟霁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左右四顾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郡主的寝卧。一次可以说是巧合,第二次难道也是巧合吗,总不能是尹乐妤良心发现转性了吧。
此时门被推开,林幔一袭青色束腰长衫,穿进来的时候原主正值年方二八,容貌姣好,墨色长发垂落,搭配低饱和素色,让人想起小桥流水的江南水墨画,古朴韵味不失清新之感。
尹乐妤平日爱穿鲜艳的红紫色、黄橘色的衣物,也正符合了她刁蛮火爆的脾气。舟霁心中鄙夷自己,怎可因为她穿了别样衣服就觉得郡主变温婉了。
“啪。”
火辣辣的疼痛彻底打断他觉得郡主变温和的念头。
舟霁左脸被打了一巴掌,偏头愣神几秒后当即下床双膝跪地,胸膛起伏片刻,声音还有些哑,“郡主息怒,我知错。”
林幔揭开茶盏盖,轻吹散茶汤上飘的热气,抿一口后缓缓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他还做什么了?舟霁脸色迷茫,蹙眉沉默。林幔直接唤婢女进来,阿俏进屋后,舟霁便明白了。婢女怀里抱着一只浅棕色的流浪狗,那是他偷偷养的,更准确来说是这只小狗时不时就会跑到柴房找舟霁蹭饭,当初他得了郡主的饭菜,唤它来一起吃顿好的。
岂料自己体力不支晕了之后,这傻狗没走远,还被人逮到了。
尹乐妤对人如此,对畜生又能有什么好脸色。府内的下人嫌弃他不说话给他起外号傻子,这些他都知道但也都不在乎,因为这些人在他的生命里都是不重要的过客。但狗不一样,它的心思没有人类那么弯弯绕绕,它只会因为你有好吃的而愿意亲近你、陪着你。
“郡主,我认错,任凭郡主处置。求您开恩莫要伤它,念在它只是条狗。”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哽咽着说出口,这种感觉比刀割在身上还要难受,悲痛不止,更多的是悲哀。
林幔拍拍手整理袖口衣褶,随后站起身来,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到舟霁面前,似是无聊解闷一般伸出手指,用干净的指甲缓缓扫过他的脖子处。跪着的人感到不舒服只能微微后仰头。
她没有打算见好就收,猛地掐住眼前人的脖颈,微凉的手掌贴过来有种异样的体验,林幔反手握住人后脖颈阻止他后退,另只手抬起拇指轻轻按在了喉结处,力量由轻到重。
不知是不是少年发育期的原因,这人脖子处尤为敏感,他被扼住了咽喉,短暂缺氧使上半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气管受压后呼吸困难,嗓子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在林幔及时松手,舟霁这才小声咳嗽来缓解不适。
“三天两头晕倒就算了,连个门都不关,把狗放出来是想把王爷王妃都引出来看你笑话吗!你死不足惜,可若为此牵连本郡主……”
后面的话没说,但威胁意味已经很明显。凡事只要连累郡主不愉快,连人带狗都别想好过。
屋内本还紧张微妙的气氛一瞬间被打破,重新回到冰点。
但舟霁还是稍稍放松了神经,因为既然郡主没有明确要求处置这条狗的下场,就说明还是有商量的余地。于是用着谢恩又有些小心翼翼试探的语气道:“请郡主放心,一人做事一人担,绝不拖累郡主。”
“行了,你心中有数便是。”林幔摆摆手,又叫下人端来一瓷碗搁置茶盏桌上,语气一如既往,“滚过来吃药。”
想对他好是真的,担心人设崩塌也是真的,不想让舟霁误会,林幔只好补充,“也就阿俏好心看你可怜,背着我找了郎中给你开药。”
随后撇撇嘴状似遗憾道:“罢了,药是好东西,既然开了就用吧,别浪费了阿俏的心意。”
舟霁说话声音更低一些,“多谢郡主体恤。也……多谢阿俏姑娘。”
阿俏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回以假笑,轻扯了下嘴角。是自己跑腿找的郎中开药没错,可这是郡主下令的,跟自己关系也不是很大。其实阿俏心里也有疑惑,自打郡主生病以后,脾气好像收敛了一些,但心里还是不敢妄议主子,便飞速抱着狗退下了。
嘴上说着感谢郡主,但舟霁心里却怀疑这药有没有被人动手脚,是否又是尹乐妤戏弄人的新把戏。他没指望尹乐妤心性大变开始对他体贴入微,更不渴望外人的关怀,送药这种事对他来说不是小恩小惠,更像是别人为他圈下的陷阱。
他悄悄抬起头小心地瞥了眼郡主,见郡主闭眼冥想,又壮大胆子多看了几次,最终视线定格在郡主纤细白净的右手。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刚消下去的红晕似乎有重来之势,神情还伴随着一丝罕见的窘迫。刚刚郡主用手掌握住自己脖颈的时候,好像在袖口处闻见了浅淡的石榴香气。
舟霁不敢继续回忆,强迫打断自己的思绪,摇头想要清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林幔这几天看顾舟霁也很费心费力,只一不留神然后睡了过去,才睁眼就看见舟霁搁那摇头,再看桌上的药还没动,下意识以为这人不想吃药,难不成想反抗了?
“不吃药是要我喂你吗?”林幔睡了一会,此刻嗓子有些干涩,抿了几口茶后咣当将茶盏摔在桌子上。她越想越气,好心当成驴肝肺,他那病不吃药怎么会好……
比起喂他喝,舟霁更倾向喝下这碗他疑心的不知有何功效的中药。再者,他发现尹乐妤仅为拳脚相向,然不敢以毒害人。想通后便一个箭步靠前,只拿起碗就闷头灌,几秒飞速喝完,喝得急,嘴角留下些许中药的残渍。
几秒后,他怀里被甩来一方手帕。
嗯?郡主这是何意?这手帕是不要了吗?但他手里还是舒展开了正方形的丝绸帕子,面料柔软光滑,质地轻薄。抬头瞧见林幔的眼神聚焦在自己唇角,他下意识用手揩去药渣污渍,当即明白郡主给他帕子的原由。他在想是该把手帕还回去的,与郡主有关的东西他都下决心要尽量避免与其接触,哪怕只是一方不起眼的手帕。
人今日以物赠我,他日或以己物遗失而告我一状。
林幔自是看见舟霁接过帕子后呆楞在原地不敢动,或许也是觉得不太合理,就迅速从某人手里抽走了自己的物品,随后不动声色岔开话题,“陪我去个地方,还记得吧。”
舟霁长呼口气,不再多想,点头给了郡主答复,“嗯,记得。”
晕倒前被郡主通告的事情,自是不敢忘记。
锦宁长街。
几日前,林幔便命人搜刮买了市面上关于历史文献记载的地图集和位置平面图以及城市规划一类的卷轴。卷轴上的繁体字字形和结构复杂,为本就晦涩难懂的内容设置了原始障碍。林幔爷爷对书法文学颇有造诣,且她选修的历史课偶尔会有古籍阅读的任务,后期文献整理和校对课程,免不了接触大量繁体字。
除了爷爷的远程电脑指导,更多时间林幔都泡在图书馆上网搜集专业书籍或下载繁简转换工具APP加以辅佐练习。
尽管一时间不能阅览所有卷轴文字,可大概了解几条重点街道也是没问题的,锦宁长街乃是城西诸街之中繁华之最。
二人来到一家药铺,林幔没有带其他婢女和随从,身边只跟着舟霁一人。她穿着普通服饰,乔装成平民百姓,头戴纱质帷帽遮挡面部,也**了郡主身份。舟霁不敢多问林幔此举意义何在,林幔想的却是避风头,原主的性格实在不敢恭维,平日若是惹到了厉害人物,这笔账可要算到林幔头上了,小心一点总是对的。
此刻药铺内只零星几人,现代话就是非高峰时期,不用排队正合林幔心意,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去二楼见到了坐诊的郎中。郎中为来人把脉,不似常见面容沧桑的老郎中,这位小郎中很年轻,正当弱冠之年,尚显几分青涩稚嫩。
“姑娘火气旺盛,阴阳失衡,切忌敛性抑怒。心神安宁,火气自消。”
若在现代,此话表述该会更直白些:你脾气太火爆了,长期下去会导致内分泌失调,收收性子老实几天就好了。
站在一边的舟霁埋着头不说话,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郎中惹出的火烧在自己身上。
林幔倒不觉得尴尬,只是有些好笑地收回放在脉枕的手,这人看着年纪小,经验却很丰富,说出的话也是一针见血,不愧是胡太医常常赞誉的首徒,从皇宫来,入凡尘去。小郎中根据情况开药方,司药本想去抓药却被林幔拦截了药单,见她转手给了站在一旁默不吭气的舟霁。
“郎中所言极是,心神安宁,火气自消,我时刻谨记。”林幔唤人给钱后,带着舟霁下楼离开了。
“你既已有药方,便遍访此街诸药铺,每铺仅购一味药,购齐药方所示的药材,记得总购两份。”林幔点点舟霁手里的药方,又拿出三十文铜钱塞入他系在腰间的钱袋里,还上下掂量了一番,“喏,我在对面粥铺等你,三刻过后未见你人影,我便不再复留,自行而去。”
舟霁没有问为何要购药材两份,也没有问为何舍近求远选择让人看不懂的抓药路线,郡主的心思他猜不透,也不敢盲猜,只是一味地看着林幔手指着的对面粥铺,慢慢点头道:“我知晓了,定全力完成郡主所托之事。”
人撒腿就要走,林幔突然从后面拉住舟霁的衣衫,忽然就朝他笑了,都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原主这张脸也有长成美人坯子的潜力,可舟霁却无端觉得这笑容有些不怀好意。果然,林幔开口道:“若图一时之便,于一铺内采购,被我知晓了,你知道后果。”
舟霁心中是有恨意的,牙一咬,眼一闭,冷冷回答,“是。”
林幔来到粥铺找了空位坐下,招呼伙计上了碗甜粥,吃饱后无事可干就爱盯着木桌子发呆。其实今日来找胡太医的徒弟问诊,一方面是罗娥近几日一直在耳边唠叨让她趁胡太医归乡,先去找其徒弟瞧瞧病,没想到这人说她火气旺,开了一堆疏肝解郁又清热泻火的药材,误打误撞自己在心里给舟霁也开了一份,符合他的病情。第二个……林幔想好自己的目标了,她要开家心理治疗诊所,心病也是有药可医的,去药铺体验采风就当为自己积累经验了。
唉,林幔叹了口气,自舟霁第二次晕倒后,她就怀疑舟霁是否有抑郁倾向,早在她叫来郎中为舟霁治疗趁其未醒时就看见胳膊上有血痂,可以解释是原主尹乐妤先前造成的,可不过短短几日,她未唤人去找舟霁的麻烦,更不必说拿刀伤害了。
那一道道无法直视的伤痕,只能是自己搞来的。
那节历史课带有玩笑成分的问题好像时空乍现,随着林幔一起穿越了,这次问题她好像不再需要心理学教授的回答,因为她有勇气、足够的好奇心去探索自己所看见的真实。当时为了证实自己所猜非虚,林幔叫出装死的系统,逼问半天,胖球才支支吾吾说舟霁可能有心理疾病。
林幔气笑了,若非系统是虚幻的,她真想给这胖球一掌拍成扁担。林幔问系统为什么不早点说明舟霁的情况,可胖球也很委屈地回答说怕林幔知道舟霁有抑郁症就嫌弃麻烦从而放弃拯救计划了。
听听,越说越不像话,林幔恨不得当即封住五感当个无知无觉的死尸,随后还是烦躁地把胖球轰走了。
独自在屋内思索了一天,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舟霁,林幔忽然觉得自己的店铺可以开成诊所,专治心理愈疗,古代人也应该重视情绪管理健康。正好自己大学所研究的是心理学方向,选修的历史课竟成了最强辅助。
城西的锦宁长街虽是商品贸易之重地,可越是能形成产业链的地方越是存在较高的风险,光是价格波动和幅度的起伏变化就会影响利润,甚至要做好亏损的心理准备,只能说各具优劣。唯相磨合,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才是长久之计。
林幔计划抽时间沿着宁王府南边靠近河流的港口码头继续踩点,那里是货物转运的驿站,也是现代所讲的物流运输中心的枢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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