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一日,黄沙大漠终于被远远抛在身后,赶在落日前终于找到可以暂作歇脚的小城。马车被停在客栈后院,乍一看去外头的装漆与其他几辆都一般无二只是大了几分。
何盈水一进屋就急不可耐地摘下帷帽,倒了杯方桌上的冷水,一只手一刻不停在一旁扇风。乌芽见她脸红扑扑,额上一层薄汗,连忙去为她打了盆冷水,“这天热得不行,这帽子非戴不可吗?”
何盈水这会看着这帽子就心烦,顺手扔远了些:“不戴了都不戴了。等到了川泽城再戴,左右爹爹也不晓得!”这话顺口就秃噜了出来根本没有过脑子,何盈水一时也被自己这会的大胆吓了一吓。果真是离家远了心便野了,要放川泽城她哪敢说这种话。
“姑娘要有姑娘的样子,小姐也得有小姐的礼数,否则与那乡野村妇有甚区别?”父母耳提面命的阶级礼数现在想想真是无聊又繁琐,何盈水打开窗户俯身瞧楼下行人如织,总算舒坦些。
一转身,却见乌芽生疏提笔在写些什么。
何盈水笑盈盈凑上前:“姐姐在写什么?”她撇眼一看,脸上突显几分僵硬。只见这无瑕纸上糊了几个奇形怪状的墨团,活似毛毛虫成精。
她迟疑问:“姐姐……这是在作画?”
“果然写得很丑吧……”乌芽敛眉有些沮丧道,“凉州战事在即,临沙镇定然不太平,我担忧馆长想写封信与他们……可我的字太丑了他们看不懂可怎么办……”乌芽想,早知道小时候就不贪玩听娘亲话好好练字了,这字儿叫她自己认都认不出来。
“如若不嫌弃,盈水可以为姐姐代笔。”
“你不麻烦当然极好!“乌芽连忙起身让位,“我想想要写什么……是不是要先问一下馆长和小童近来可安好?再问问临沙镇是不是太平小童有没有好好学习……”
叽里咕噜一连串,何盈水一面听一面写这封信终于赶在傍晚完成。前半段是闲聊家长里短,后半段是提醒战事将来,最后在结尾乌芽没有忍住得意洋洋夸耀了一两句自己的丰功伟绩。
常怀适时来敲门:“要不要下去吃些东西?”
“好呀好呀!”乌鸦应道。
从楼上下去,大堂已经有了好些人,小二偷着间隙扯过汗巾擦擦汗,见到他们下来笑着躬身作引:“客官可是要吃饭?这儿还有个位置。”上桌客人刚走,正好是临近门的一处,通气凉爽许多。
常怀颔首:“有些什么招牌的菜?”
小二道:“那可多了客官!什么蜜煎樱桃、狮子头、玉珍汤、开水莲花都是咱们家点得多的!就没有说难吃的!“
常怀对乌芽与何盈水道:“明儿要早起赶路累得很,你们点些喜欢的多吃些,免得半途饿着了。”
何盈水吃的向来不多,这会儿也没什么胃口,看向乌芽兴致缺缺道:“都看姐姐要吃什么。”
乌芽正暗自思忖着这樱桃和蜜该怎么煎?狮子头要用多大的盘子?怎么莲花还能当菜吃?越想越是好奇,于是一拍桌子,豪横道:“这几道招牌的都上一遍!“
小二欢喜应道:“欸!”麻溜儿地就去了后厨吩咐,生怕他们反悔。
长凳硬邦邦,乌芽戳着筷子屁股左挪右移地一阵好等,谁知上来的却是——
“这蜜煎樱桃不就是蜜汁五花吗?这狮子头不就是肉丸子吗?这玉珍汤不是笋尖雪菜汤吗?还有!这莲花怎么成了白菜!”
她怒道,“我要告他们骗人!“
何盈水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常怀憋着笑给她扇风。“消消气、消消气。”
乌芽鼓起脸,郁闷地坐了回去:“你们怎么都不生气?”
“这都是酒楼客栈常用的小伎俩,取些好听的名儿来忽悠人。”常怀抽了双筷子,给乌芽夹了两块肉,“别气了,先吃点,这次被骗了下次就骗不着了,我小时候也被忽悠过呢。”
何盈水点头:“是啊,这手法都是有规律的——比如凤就是鸡,龙就是虾。秋闱春闱的时候还会上些什么节节高,一举高中的花哨菜,都不过新瓶装旧酒。”
乌芽夹起一块肉恶狠狠塞进嘴巴,含糊道:“净骗人!”
不过骗人归骗人,这酒楼的饭菜做得倒还不错,风卷残云过后乌芽抚着圆滚滚的肚子舒舒服服眯起眼睛。
忽然一声,“乌芽。"
惊得她忙直起身望去门口,居然是应当远在临沙镇的馆长和小童。他们有些风尘仆仆,手上还握着根赶路用的木棍子,他乡遇故知一时忘了疲惫走上前来。
“怎的在这儿遇见你?”
乌芽也惊诧:“馆长怎么来这儿了?”
馆长嗐了声,道:“还不是如今边境不太平,前几日凉州的官老爷来遣空了镇子把我们送到凉州暂居。我怕凉州还是不安全,今儿来投奔表兄来了。”
“诶?”他道,“倒是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我们要去川泽城。”
馆长道:“川泽城好啊,是个富庶的地方——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不打扰了,方才瞧着影子特别熟悉便来看看。一路小心。”
乌芽送馆长与小童离开客栈,拿出信,心道看来这信没有用了,不过镇子上的人都平安就好。
白日吃得不多有些饿着加上这客栈饭菜不错,乌芽竟一时不察吃得多了,到了晚上捂着肚子翻来覆去睡不着,熬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半梦半醒浅睡去,可不过多久又被叫起赶路,害的她这一上午都躺在马车的软垫上补眠。
再一睁眼便是与大漠迥然不同的景色——绿树青草,溪水潺潺,空气里浮动着雨后的土腥味。乌芽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尤其新奇。
她跳下车直奔向那条小溪,脱下鞋袜丢在一旁,冰凉凉的流水冲刷过她的双脚,在鹅卵石上动作时发出清脆轻快的水声。
车夫给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吓得愣了片刻,这会儿回过神来在岸边慌张喊道:“姑娘!乌芽姑娘!你可千万小心啊!“
何盈水提着食盒从远处而来,听闻车夫惊慌的喊声心下一慌连忙提起裙子往前跑,绕过马车就见溪水里站着个人影,一蹦一跳地踩水玩。
那车夫一回头见了何盈水像见了救星似的,张嘴就是连珠炮似的撇清自个关系:“何小姐这与我可没关系,我一回神乌芽姑娘就淌进溪里了!我拦都拦不住呀!“
车夫的话还没说话,手上又被何盈水塞了个食盒,不过瞬息面前的人影不见了。他吱吱嘎嘎转过头,就发现何盈水也已经淌进水里,与乌芽闹得乐不思蜀。
车夫欲哭无泪。
何盈水却快活非常,她早就想试试看在溪水里是个什么感觉了,今儿终于得偿所愿。她的脚在鹅卵石上滑动,成群结队的鱼苗分散、聚合优哉游哉逆流而上,冰凉的水减轻了几分燥热。
“盈水!“只听乌芽一声喊,一捧溪水扑上脸。她自然不甘示弱,回了乌芽一捧,上衣有些湿润了不过马车上多的是换洗衣裳,于是不必理会。
待常怀带着煮好的鱼回来时只见两只落汤鸡脏兮兮坐在岸边。
“你们……?”他语气犹疑。
乌芽听见他的声音,笑嘻嘻道:“常怀,你回来啦!”她翘起一只脚带起一串水花,“这水里可好玩了!凉凉的舒服得很!”
不由得扶额,常怀无奈心道乌芽这样就算了,怎么何盈水也跟着她闹?
常怀:“快把衣裳换了来吃些东西!”
乌芽翻身上岸,提着鞋袜赤脚跑过草地,沾了满脚的泥。何盈水也有样学样打着赤脚,这下两人的脚底沾了泥土不好直接上去。何盈水于是坐在车前掏出手帕清理。
乌芽没有手帕,她思索一番拽起裙摆就要往脚底擦。常怀拉住她的手,将自己的帕子给她,“你用我的擦。”
“常怀你人真好。”
乌芽一边擦一边说。常怀背着她们万分无奈地吐出一口浊气。
乌芽清理完毕换好干净衣裳,端起属于自己的那碗面与常怀、与何盈水坐在马车前慢悠悠吃了起来,旁边还有一碟鱼,一半是她的一半是何盈水的。面是常怀借附近农家的灶台落的清水面,鱼是常怀在溪里捉的有两条。另一条他剔了一半肉给受惊不小的车夫。
风悠悠吹过面颊,茂盛的草毛茸茸擦过脚底,侧耳谛听有溪水叮咚,面前一条大路向远方延伸、延伸。别说常怀和何盈水,就是乌芽也是第一次在这样简单的环境下吃这么简陋的饭,却也有别样的安宁澄明。
草草对付过一顿,修整片刻,马车上路辚辚远去。乌芽落下帘子,满目青绿与隐约鸟鸣被抛在身后,身体陷进软垫之中唤起惫懒,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刚睡醒怎么又困了?”常怀放下手里的书笑话她。
“因为我带的话本子都看完了!“
常怀听懂她的暗示,连声道:“好好好,路过哪个镇子给你买。”
何盈水忽皱起眉凑身道:“姐姐你快跟我讲一下这儿怎么就闹别扭了?”
乌芽挨过脸去看,手一拍:“这儿,其实是这样……!”
何盈水捧着话本,肃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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