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毒发作实在不好受,常怀每日昏昏沉沉,偶尔清醒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爽利的。直到逼近忍耐的临界点,长京的信才姗姗来迟。
陛下应了开战的请求,要求定西王将整个乌纳塔沙漠收入景国的疆土,让西戎人往后几十年一只脚也不敢踩进沙土。
定西王读信过后又安安好好地折了回去,忽然有封小信从缝隙里飘落,他捡起一看里面只有寥寥四字:阿怀安好?
他会心一笑,将这封不起眼的小信塞进袖子,缓步踱至常怀的院子,正巧撞见端着空药碗出来的乌芽。他问:“阿怀如何?”
乌芽:“明日好了,过两日便可赶路了。“
定西王安心点头,他对乌芽的医术已有千万分的信任,正推开屋门将要进去又想起什么收回脚,“你考虑得如何?要不要去长京?”
乌芽斩钉截铁:“去。“
这是个不错的决定,定西王颇有些满意。待不多时,两国交战凉州必定不安稳,而他也无暇顾及乌芽。与其让这姑娘在战火纷乱里逃窜,倒不如远远离开,若是呆不下长京也有何盈水相助,川泽城富裕比之凉州来舒服不止一点。
“待凉州战火停息,你想住哪儿也不会有人拦着,只是如今还是走远些安然。”
定西王所言不虚,乌芽早听闻凉州城内有些门道的富商小吏跑了个七七八八,生怕战火无情伤及自身;倒是那些个平头百姓还无知无觉,正欢庆风雨前的宁静。
如果我没有遇见常怀,没有娘亲传授的医术,那么我是不是也只能无知无觉等候灾难的来临?门前鲜红的灯笼摇晃,乌芽端着托盘静立于檐下。
定西王走进屋子,常怀意识已经清醒,睁开眼直勾勾盯着雕花床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怀?”定西王放轻声音将袖口的小信拿出搁至床头,生怕吵到他,“陛下来了信问你消息,趁着休息向长京报个平安也好。”
“……”
“阿怀?”长久没有回应,定西王犹疑再唤。
“王爷。”常怀终于出声,却叫定西王动作一顿,他从来没听过常怀这样生疏叫他,“陛下命我来凉州送军符,本意叫我吃些苦头往后安安分分留在长京,可我却觉得长京之外的人竟如斯可爱。”
他弯起眼睛,语气里沾了些笑意,“且不论路途所遇的热情非常的农户,只说乌芽,她的坚韧聪慧耿直难道不可爱?”
常怀又叹息:“长京自视甚高已久,如若多了乌芽这么个‘异类’该多不一样?这一路下来,我竟觉得长京无趣更甚。”
长京……定西王自然晓得长京之弊。长京高门林立,官场之风盛行,规矩森严,外头乡民只道它的繁华却不知里头的人亦是困死于它的繁华。
居庙堂之高而不闻民忧已是京官常态。
悲也!
常怀厌恶长京早早有迹可循。少年卧房枕头下写尽侠肝义胆的话本,前年秋猎时放飞千辛万苦得来的鹰隼,还有览尽腐朽毅然辞官的决绝……
定西王劝他:“阿怀,这天下向来是谁位高权重谁说得顶用,我知你心气高心性佳不屑那些贪官污吏,只是事实不争。“
“回去吧阿怀,长京毕竟是你的家,端王和王妃念你得紧。何况乌芽也要去寻她亲人,你如何抛下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常怀闷声应了声“嗯”。
定西王知他心情不佳,于是小坐一番便起身留他个清净。谁知正巧撞见个莽撞侍卫,这侍卫匆匆一拱手,道:“王爷,牢里那两名西戎人求见。”
定西王闻言拧眉,轻声呵斥道:“嚷什么,轻声些随我来。”
可惜已经迟了,常怀披上外衫出了房间,道:“我也去。”
地牢阴湿肮脏,对常怀的病不好,索性让人将他们带来王府正厅。常怀坐在定西王旁侧,端起面前的热茶,侍卫将他们按跪在地挺立在侧,呵道:“老实跪着!”
因为连日的刑法加上食不果腹,两人的脸深深凹陷下去,突出的膝盖骨磕在冷硬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发丝蓬乱沾在脸侧。
“松开吧。”常怀开口。
听见常怀的声音只见那两人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侍卫抬眼,得定西王示意便松手站远了些。
定西王:“何事要报?速速道来。”
那两人一齐将头磕在地上,道:“忽闻两国不日开战,我们兄弟二人愿为突袭世子一事作保,只求王爷放过我们阿姐!“
“哦?”定西王挑眉,“我们已有证据,倒用不着你们。“
那二人浑身一僵,他们早在听见常怀声音之时便有了猜测——王府之中怕是已有叛变的西戎人。可是他们在阿姐店里出了事,这世道混血者本已不易阿姐如今怕是更加艰难,事出他们,他们不得不来求情,否则阿姐如何难过?!
二人把头磕的梆梆作响,凄惶道:“王爷!西戎人阴险,倒不如我们用着安心!只要阿姐在一日,我们必不会背叛凉州,背叛大景!”
西戎人骂西戎人?有意思。
定西王戏道:“你们就不是西戎人?”
“不是!”二人猛抬头道,“我们是大景的户籍,是混血人!实乃一时受骗才帮了西戎做事!我们知错了!阿姐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们鬼迷心窍想挣些银子来!”
定西王一时沉默,城中混血人的境遇他何尝不知?人数众多难以救济其一,两国交恶存心不理其二,心存偏颇抚慰民众其三,却不想一时酿成大祸。
“我见过那姑娘,走前我会去给她些银子接济一些时日。”常怀淡淡开口。
二人连忙调转方向,对着常怀磕起头,连声道谢。
侍卫将人押送回地牢,临走时关了门,正厅只余二人。
定西王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只能说那姑娘命不好你何苦干涉?”
常怀:“能帮一人便是一人,那姑娘没什么错,于我也无甚损失。”他起身告退,“血脉出身我无能为力,区区几个银子我还给得起。”
定西王揉了揉太阳穴,摆摆手。
须知常怀何尝不是帮他?方才那可怜相一摆,他不答应是铁石心肠,他若答应便要兼顾一城的混血人,可凉州边陲之城哪来的钱?而常怀并非凉州人氏,由他出头便没有这么些顾忌了。这孩子良善依旧,心细也一如当年啊!
当常怀再次踏入这条街道,不过短短几日肉眼可见地不比前几日繁华。可大部分人没有警觉这点变化,仍是同往常一般说笑。
那家店铺半阖着门,若不是看得仔细还以为里头没有人。常怀是顶着那些若有似无的怪异目光进去的。
里头昏暗许多,原先琳琅满目的衣裳如今也不过寥寥几件,与其说是卖货不如说是挂着撑场面。屋角的矮凳上蜷着个瘦削的人影,听见响动抬起头——正是那女店主,她的脸憔悴得有些不成样子。
不过一眼,她再次低下头,语气似乎无怒无喜:“你来做什么?”
银子被常怀放在柜台上。
店主抬起头正视他:“什么意思?”
常怀:“抱歉,那两位兄弟要我送的。”
店主嗤笑一声,“他们还能叫得动您么?殿下。”她抓起那袋银子,狠狠往外一砸,淡声道:“滚。我不要。”
常怀不多言语只是又道了句“抱歉“,空着手离开此处,不碍她眼。
店主倚在门框,胸口起伏几下,最终踉踉跄跄地捡回地上的银子——有些份量。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四下皆是眼冒绿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盯着那袋银子,碎银声实在惹人着迷。可惜送银子的那位打眼一瞧便是贵人,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凭什么叫这混种的讨着好?!”他们愤愤却无可奈何。
因着战事将近,凉州城一日有一日的变化,粮草已从官道运至城池,百姓也有了知觉只是全无办法。
“陛下有些着急。“
信纸一展,常怀让风吹干墨迹,递给定西王,如今养了些时日他的身子已恢复完全,“随后便可启程。”
定西王应声: “他向来野心勃勃。”
可没有野心如何从先帝一众皇子中厮杀出来?这皇位从来是有野心之人才做得,而天下百姓却总爱祈求有仁德之人给他们一条生路。
常怀吹落窗棂的花瓣,长廊远处传来鞋子哒哒的声音,乌芽肩上的包裹鼓鼓囊囊,兴冲冲从远处跑来。
“我们什么时候走?”乌芽眼睛亮亮,她说,“盈水说那杨柳这个时节正绿着呢!”
“于是你便穿了条绿裙子?”常怀含笑看她。
乌芽挠了挠头,嘿嘿笑了几声,转身与姗姗来迟的何盈水凑到院子里头讲起小话了。
“王爷,马车到了。”
“好。“定西王将几人送至府门,对他们说,“一路平安。”
川泽城位于景国中枢,四通八达商贾云集,因而富庶非常。凉州城与川泽城有些距离,为了少些辛劳,定西王准备的马车宽敞舒适,还贴心地备了些吃食。
城墙上的守卫见令牌,一声哨响城门大开,马车驶上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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