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午后的阳光,金子似的泼洒在朱红宫墙上,暖融融地催人发懒。几只胖乎乎的麻雀在琉璃瓦的缝隙里蹦跶,叽叽喳喳,吵得东宫书房里那位正襟危坐的少年眉心直跳。
太子谢临舟,年方十岁,一身杏黄常服,玉带束腰,已隐隐透出储君的端肃气度。他捏着紫毫笔,笔尖悬在雪浪纸上,墨迹将落未落。窗外麻雀的聒噪,侍立太监陈安那刻意放轻却依旧存在的呼吸声,还有空气中漂浮着的、御花园那边隐约飘来的丝竹嬉闹……一切细微的声响,此刻都成了恼人的鼓点,敲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他烦躁地搁下笔,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乌云。
“陈安,”声音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清脆,却刻意压沉,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老成,“外面何事喧哗?”
陈安赶紧躬身,细声细气:“回殿下,是几只雀儿在墙头闹腾呢,奴婢这就去赶走。”
谢临舟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堵隔开东宫与太液池方向的高墙。墙那边……太傅府的后园子,就挨着这堵墙。一个模糊又鲜活的影子在他脑子里蹦了一下,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
这预感,在下一刻成了真。
宫墙顶上,毫无征兆地冒出来一团粉色的、毛茸茸的东西。
先是两只扒着琉璃瓦边缘、用力到指节泛白的小手,指甲盖粉粉嫩嫩。接着,一颗梳着双丫髻的脑袋费劲巴拉地拱了上来,发髻上簪着两朵小小的、颤巍巍的绢花蝴蝶。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憋得通红,额角还蹭了点灰,圆溜溜的眼睛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葡萄,此刻正努力地、充满好奇地,越过宫墙的鸱吻,朝东宫里头使劲张望。
正是太傅沈渊的独女,京城里无人不知的哑女,沈宝宝。年方七岁。
谢临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就知道是她!这个打从会走路起就似乎致力于挑战他太子权威的小麻烦精!他几乎是瞬间从书案后弹了起来,几步就跨到了窗边。
墙头上的沈宝宝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勘察行动”会被目标人物抓个现行,吓得一个激灵,扒着瓦片的手一滑,小小的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差点就要表演一个“倒栽葱”直接摔回太傅府的后园子去。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扒稳,惊魂未定地拍着自己还看不出什么起伏的小胸脯,小嘴无声地张了张,做了个“吓死我了”的口型。
“沈!宝!宝!” 谢临舟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窗内传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裹挟着十足的怒火,穿透了暖洋洋的空气,“你给孤下来!”
沈宝宝循声望去,看到窗内那张漂亮得不像话、此刻却气得快要扭曲的脸。她不但没害怕,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大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儿,粉嘟嘟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她甚至腾出一只小手,冲着谢临舟的方向,调皮地、幅度极大地挥了挥。
谢临舟气得脸都绿了。这简直是对他储君威严**裸的挑衅!“反了你了!陈安!梯子!给孤搬梯子来!” 他一边吼着,一边已经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阵风似的冲出了书房。
东宫的小太监们效率极高,一架结实的木梯迅速架在了宫墙内侧。谢临舟撩起袍角掖在腰间,手脚并用地就往上爬,动作带着少年人的敏捷,也带着一股子要把那小混蛋揪下来狠狠教训一顿的狠劲。
宫墙不算太高,谢临舟三两下就爬到了顶。居高临下,他总算看清了沈宝宝此刻的模样。小姑娘穿着粉霞锦绶藕丝缎裙,裙摆沾了灰,一只绣鞋的鞋尖也蹭脏了,小脸因为刚才的惊吓和用力还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半分被抓包的羞愧,只有满满的好奇和……一种让谢临舟觉得非常欠揍的兴奋。
“沈宝宝!” 谢临舟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无比,“光天化日,擅爬宫墙,窥探东宫!你可知罪?!”
沈宝宝眨巴着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她似乎觉得谢临舟生气的样子很有趣,歪了歪头,然后抬起一只小手,伸出纤细白嫩的小指头,先是点点自己,又点点谢临舟,最后指指脚下的宫墙,小脸上写满了无辜,仿佛在说:“我只是爬上来看看风景呀,怎么就窥探啦?”
“少给孤装傻充愣!”谢临舟被她这无辜的样子噎了一下,火气更旺,几乎要口不择言,“你一个……小哑巴,也敢来偷窥本太子?!”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话有点重了。但少年人的自尊心和被冒犯的恼怒占了上风,他梗着脖子,依旧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果然,那“哑巴”两个字像根小针,精准地刺了沈宝宝一下。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小嘴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直线,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黑葡萄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被冒犯的水汽,亮得刺人。她不再看谢临舟,而是猛地低下头,两只小手飞快地在身前比划起来,动作幅度很大,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谢临舟盯着她那翻飞的手指,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看不懂手语,太傅府专门为沈宝宝请的哑师教的那套复杂玩意儿,他根本没学会呢他只认得几个最简单的、沈宝宝经常用来气他的动作。此刻,他看到她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脸(这个他懂,意思是“我”),然后两只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这是什么?饼?),又做了个往嘴里塞的动作(吃?),最后,小手指直直地戳向他,眼神愤愤。
谢临舟努力回忆沈宝宝那有限的“谢临舟专用手语库”。画大圆?吃?指他?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他记得有一次,沈宝宝在御膳房外扒着门框,眼巴巴望着刚出炉的、金黄酥脆、比脸盆还大的芝麻酥饼时,就是用手画了个大圆,然后拼命往自己嘴里指!
谢临舟的脸,彻底黑了,比砚台里的墨还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都气得变了调:“你……你骂孤脸大?!像酥饼?!”
墙头上的沈宝宝动作一顿,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那惊讶迅速被一种“你居然猜对了?但猜得如此离谱!”的、混合着幸灾乐祸和“你活该”的复杂表情取代。她用力地点点头,小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对!就是骂你脸大如饼!又大又圆!活该!
“沈!宝!宝!”谢临舟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理智瞬间蒸发。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储君仪态,什么男女大防,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沈宝宝粉色裙衫的后衣领子,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崽似的,不由分说就把她从墙头往下拽。
“啊——!”一声短促的、无声的惊呼卡在沈宝宝的喉咙里,只化作气流冲出唇齿。她吓得小脸煞白,手脚在空中乱舞。谢临舟也是凭着一股怒气,拽得又急,脚下踩着的梯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猛地一晃!
“殿下当心!”墙下的陈安和几个小太监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电光石火间,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两人。梯子彻底失去平衡,朝着东宫院内重重倒去!
“砰!”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预想中摔个七荤八素的疼痛并没有降临。谢临舟在最后一刻,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猛地将手里那个还在扑腾的粉色“麻烦精”往自己怀里一按,同时蜷缩身体,用自己的背脊和手臂承受了大部分坠地的冲击。
“唔……”谢临舟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后背撞在坚硬的地砖上,火辣辣的疼,手臂也被怀里的“小炮弹”撞得生疼。
尘土弥漫中,墙根下东倒西歪地摔了一堆人。谢临舟仰面躺着,龇牙咧嘴。沈宝宝则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小脑袋埋在他胸口,惊魂未定,一动不敢动。陈安和小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扑过来,叠罗汉似的压在旁边,叠声喊着“殿下恕罪!”“殿下您没事吧?”
混乱中,谢临舟只觉得胸口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得发痒。他费力地低头,正对上一双从自己衣襟里小心翼翼抬起来的、湿漉漉、怯生生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未散的惊恐,像受惊的小鹿,刚才的愤怒和得意全不见了,只剩下纯粹的害怕和无措。几缕蹭乱的发丝黏在她微红的脸颊边,看起来可怜极了。
一股莫名的烦躁混杂着一种奇异的、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微麻感,瞬间冲淡了谢临舟后背的疼痛和心头的怒火。他看着她这副样子,那句酝酿在嘴边的“你这闯祸精”怎么也骂不出来了。
“起开!都压着孤了!”他只能把火气撒在旁边叠罗汉的太监们身上,没好气地低吼。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跪在一旁请罪。谢临舟这才撑着地坐起身,依旧把沈宝宝圈在怀里——主要是怕她一骨碌滚下去再磕着。他皱着眉,动作称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粗鲁地拍打自己杏黄袍子上沾的灰尘草屑,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怀里那个还处于惊吓余韵中的小人儿。
沈宝宝似乎终于缓过点神,意识到自己正被“仇人”抱着,小身子立刻不安地扭动起来,想从他怀里挣脱。谢临舟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板着脸训斥:“乱动什么!摔得还不够疼?老实待着!”语气凶巴巴,手上的力道却控制着,没弄疼她。
沈宝宝不动了,扁着小嘴,大眼睛里又开始蓄积水汽,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控诉:是你先拽我!是你害我摔下来的!
谢临舟被她看得一阵心虚,别开脸,耳根有点发烫。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太子的威严:“哼!擅闯宫禁,惊扰储驾,还……还出言不逊!沈宝宝,你可知罪?”
沈宝宝吸了吸鼻子,小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来。她的小手又抬了起来,这次动作慢了许多,带着委屈和控诉。她先是指了指高高的宫墙,然后做了个向上爬的动作,又指指谢临舟,最后两只小手交叠放在胸前,做了个睡觉的姿势,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谢临舟看得一头雾水。爬墙?指我?睡觉?这哑谜比骂他脸大还难猜!
旁边跪着的陈安,仗着伺候谢临舟多年,又深知沈宝宝在太子殿下这里那点“特殊”,大着胆子,细声细气地帮忙“翻译”:“殿下……奴婢斗胆揣测,沈小姐的意思……是不是说,她爬墙是想看看……看您是不是在午睡?” 陈安说完,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谢临舟一愣。看他睡觉?这算哪门子理由?
沈宝宝却立刻用力点头,小脸上写满了“对对对!就是这样!”,大眼睛期待地看着谢临舟,仿佛在问:这个理由可以原谅我了吧?
谢临舟看着她那副“我很有理”的样子,简直气笑了。他磨了磨后槽牙,俊脸逼近沈宝宝,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一字一顿地问:“看孤睡觉?沈宝宝,孤睡觉的样子很好看吗?值得你爬墙来看?”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沈宝宝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气息。沈宝宝被他突然的逼近吓了一跳,小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一直红到耳根,像熟透的桃子。她慌乱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不敢看他。小手又开始胡乱比划,这次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谁也看不懂她想表达什么,只透着一股子被抓包的羞窘和着急。
谢临舟看着她红透的小脸和慌乱无措的样子,心尖上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麻,刚才的怒火和后背的疼痛,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哼了一声,直起身,不再逼视她,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少来这套!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再让孤抓到……”他顿了顿,一时没想到什么有威慑力的惩罚,只能恶狠狠地补充,“再抓到,孤就告诉你爹,让他罚你抄一百遍《女诫》!”
沈宝宝一听“告诉爹爹”,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嘴巴撅得能挂油瓶。她飞快地摇头,小手合十,对着谢临舟做出可怜兮兮的央求状。
“知道怕了?”谢临舟心里莫名地舒坦了一点,总算找回点场子。他扶着地站起身,顺手把还赖在地上的沈宝宝也提溜了起来,动作依旧称不上温柔,但帮她拍打裙摆上灰尘的动作,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笨拙。“陈安,送她出去!走角门!不许再爬墙!”他背过身,挥挥手,努力维持着冷淡的语气。
沈宝宝被陈安小心翼翼地领着,一步三回头地往角门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住,转过身,对着谢临舟还略显僵硬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那小表情生动极了,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委屈害怕?分明是在说:下次我还敢!
谢临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回头。沈宝宝吓了一跳,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扭头“嗖”地一下钻出了角门,只留下一抹粉色的裙角残影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小女孩的淡淡奶香气。
谢临舟站在原地,看着那空荡荡的角门,抬手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背,又摸了摸刚才被那小脑袋蹭过的胸口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热和痒意。他眉头紧锁,俊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最终只低声无奈又纵容地骂了一句:
“臭丫头!”
一旁的陈安和几个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憋着笑,肩膀可疑地耸动着。殿下这骂声里,怎么听着……没有半分真正的怒气,倒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的认命?
阳光依旧暖融融的,宫墙投下长长的影子。太傅府后园子里,隐隐传来小女孩蹬蹬蹬跑远的轻快脚步声,像一串跳跃的音符,渐渐消失在春日融融的暖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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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同太液池的水,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自有其奔涌的轨迹。七年光阴,倏忽而过。当初宫墙下摔作一团、鸡飞狗跳的两个小冤家,都已抽条拔节,褪去了稚气的轮廓。
东宫那堵朱红高墙依旧沉默矗立,琉璃瓦在春日同样暖融的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墙根下,几株当年还只是幼苗的西府海棠,如今已亭亭如盖,粉白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阵香雪。
一道纤细的身影,正与这堵老对手进行着今日份的、第一百零八次较量。
沈宝宝,年方十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爬墙还需要手脚并用、笨拙得像只小奶猫的团子。少女身量初成,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色窄袖束腰襦裙,乌黑的长发只简单挽了个髻,用一根白玉簪固定,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她退后几步,助跑,蹬地,身姿轻灵得像只黄莺儿,脚尖在粗糙的宫墙砖面上借力一点,整个人便向上蹿升了一大截,双手稳稳地扒住了墙头边缘。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流畅。七年时光,足够她把爬东宫墙头这项“事业”,磨练得炉火纯青。
然而,今日这堵墙似乎格外不合作。就在她手臂用力,准备一鼓作气翻身上墙时,脚下蹬着的一块砖石竟有些松动!
“哧啦——”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沈宝宝借力的右脚猛地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依旧是无声的,只有气流冲出喉咙的微响。她双手死死扒着墙头,纤细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悬在半空,像一片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叶子。裙裾在风中慌乱地拂动。
墙内,东宫书房前的庭院里,海棠树下。
太子谢临舟,年已十七。一身玄色绣金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颀长,面容褪去了少年的圆润,轮廓深邃,眉宇间沉淀着属于储君的沉稳与威仪。他正负手立于树下,听着心腹侍卫凌风低声禀报着什么,眉头微锁,神色冷凝。
墙外那一声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摩擦和短促气流声,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精准地拨动了他耳中某根特定的弦。
谢临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抬手打断了凌风的汇报。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耳,目光依旧落在眼前飘落的海棠花瓣上,仿佛在专注地欣赏落英缤纷。可凌风却敏锐地捕捉到,殿下周身那股沉凝的气息,似乎瞬间被一种无奈又熟稔的情绪悄然取代,紧绷的嘴角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弧度。
七年了。墙外那位的“登墙造访”,早已成了东宫一道心照不宣的风景。次数频繁到连东宫守卫的轮值表,都隐约会根据这位“特殊访客”的习惯进行微调。起初侍卫们还如临大敌,后来……后来便只剩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御花园里新挪来的石狮子。
谢临舟转过身,玄色的袍角在微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墙根下,仰头。正对上墙头上沈宝宝那张因用力而憋得微红、带着几分惊惶和懊恼的小脸。
四目相对。
墙头的少女,眉目已完全长开,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肌肤胜雪,鼻梁秀挺,唇瓣是天然的樱粉色。尤其那双眼睛,依旧如幼时般清澈明亮,像蕴藏了整个星河的琉璃盏,此刻因为惊险和窘迫,瞪得圆溜溜的,长睫扑闪,更添灵动。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谢临舟的心口,毫无征兆地、习惯性地,又被那看不见的毛茸茸尾巴扫了一下。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刻意板起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的空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跳下来。”
沈宝宝扒在墙头,悬在半空,正进退维谷,闻言猛地看向他,大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跳下去?下面是硬邦邦的地砖!她可不想再像七年前那样摔个屁股墩儿!
谢临舟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些,带着点不耐烦,又像是某种保证,朝她张开双臂。那是一个准备承接的、稳固的姿态。玄色的衣袖垂落,露出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
“我接着。” 他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墙头的风拂过沈宝宝的脸颊,带着海棠的甜香。
她看着墙下那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年,看着他张开的、曾在她摔落时下意识护住她的手臂。七年间的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他凶巴巴的训斥,他无可奈何的纵容,他悄悄放在她窗台上的新点心,他在她被旁人非议时骤然冰冷的眼神……
眼中的惊惶和犹豫,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和一种破釜沉舟的亮光。
她不再犹豫。
双手猛地松开紧扒着的墙砖,身体瞬间失重下落!鹅黄色的身影,如同一只终于挣脱束缚的黄蝶,朝着树下张开双臂的玄色身影,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衣袂翻飞,带着少女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暖风,掠过谢临舟紧绷的下颌,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预想中砸落地面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双手臂稳稳地、有力地接住了她。冲击力让谢临舟的怀抱微微下沉,随即稳稳站定。她的身体撞入他怀中,带着春日午后的暖意和奔跑后的微热气息。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坚实和微微加快的心跳。他的手臂箍在她腰间和腿弯,力道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熟悉又陌生的清冽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那是属于谢临舟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墨香和宫苑里特有的沉水香气。沈宝宝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不由自主地飞起两抹红霞,比枝头的海棠花瓣更艳。她下意识地想挣扎着站直。
“别动。”头顶传来谢临舟低沉的声音,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气息拂过她的发顶。他没有立刻放下她,反而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稳地禁锢在怀里。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警惕地扫过她刚刚翻越的墙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刚才那点无奈和纵容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属于储君的冷冽和审视。
沈宝宝被他语气中的冷硬和审视惊得忘了挣扎,乖乖待在他怀里。
谢临舟抱着她,大步流星地退开几步,远离了那堵宫墙,退到了庭院中央更开阔安全的地方。他这才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少女的脸上。她脸颊绯红,眼神却亮得惊人,没有半分后怕,反而带着一种急切,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喷涌而出。
“第几次了?”谢临舟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目光却紧紧锁着她,“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抱着她的姿势,空出一只大手,掌心向上,稳稳地摊开在她面前,“写。”
沈宝宝立刻伸出微凉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带着急切和某种惊魂未定的颤抖,飞快地在他温热的掌心划动。她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皮肤的触感清晰而微痒。
谢临舟凝神感受着。
她先画了一个高高的、代表宫墙的竖线。
然后,指尖在竖线的顶端,急促地点了两下——墙头!
接着,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人的符号。
最后,在那个“小人”旁边,极其用力地、反复勾勒出一个尖锐的、斜斜向下的形状——刀!一柄对准下方(墙内)的刀!
谢临舟的瞳孔骤然收缩!摊开的掌心猛地收拢,一把攥住了沈宝宝还在颤抖的手指!
他霍然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那寂静无声的宫墙墙头。海棠花枝在风中轻轻摇曳,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墙头空空如也,只有阳光在琉璃瓦上跳跃。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黑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庭院里落花无声。
只有他骤然急促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怀中的少女身体微微发着抖,手指冰凉,那双映着他身影的琉璃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眼中凛冽如寒冬的杀意,以及……一丝后知后觉的、冰冷的恐惧。
春日的暖阳依旧慷慨地洒满庭院,海棠花开得正好。
可空气,却仿佛在瞬间凝滞,透骨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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