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给朱红的东宫宫门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光。守门的羽林卫甲胄鲜明,长戟森然,如同两尊铁铸的门神,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唯恐惊扰了宫墙内那位身份尊贵、且昨夜明显心情不佳的主子。

昨夜太子殿下从书房出来后,那张俊脸阴沉得能滴出水,周身散发的寒气比初春的晨露还冻人。他抱着那位翻墙未遂的太傅家千金,大步流星穿过庭院,一路进了暖阁,连个眼风都没给旁边垂手侍立的任何人。紧接着,紧闭的阁门内隐约传出了压抑的、急切的低语声主要是太子在说,间或夹杂着几声模糊的、指节叩击桌面的脆响,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殿下出来时,只冷冷丢下一句“凌风,彻查。加派三班人手,盯紧宫墙内外,尤其是西北角。” 那语气里的肃杀,让守夜的侍卫们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于是乎,今日这东宫大门前,气氛格外凝重肃杀。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如同钉进地里的木桩,连平日里偶尔会落在宫道对面那棵老槐树上的麻雀,今日都识趣地绕道飞走了。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寂静里,一串极其轻微、却又异常熟悉的“哒、哒、哒”声,由远及近,轻快地敲击着宫门前平整的青石板路。

侍卫们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珠子努力保持着向前平视的状态,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齐刷刷地朝声音来处飘去。

只见宫道尽头,晨雾中,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正蹦蹦跳跳地朝这边“挪”过来。

沈宝宝。

她今日换了身鹅黄底绣缠枝玉兰的齐胸襦裙,臂弯里挎着一个鼓鼓囊囊、散发着诱人甜香的藤编小食盒。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随云髻,斜插一支小小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蹦跳,那米粒大的珍珠也跟着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光。她显然心情极好,粉润的唇角向上弯着,一双琉璃似的眸子亮晶晶的,像藏了两颗晨星。此刻,她正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行进——不是走,也不是跑,而是踮着脚尖,只用前脚掌落地,小心翼翼地、一蹦一蹦地往前“跳”,活像一只在试探冰面是否结实的小黄雀。

原因无他,她那双簇新的、缎面绣着蝶恋花的软底绣鞋,鞋尖上沾了点可疑的、湿乎乎的泥印子,显然是刚从太傅府哪个花圃里“借道”过来时蹭的。她一边跳,一边还时不时低头看看鞋尖,小眉头微蹙,带着点懊恼和心疼。这副又娇憨又滑稽的模样,与东宫门前肃杀凝重的气氛形成了极其荒诞的对比。

侍卫们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来了,果然来了!这位小祖宗!昨夜才闹出那么大动静,惊动了整个东宫暗卫,今天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呃,大蹦大跳地从正门来?是嫌殿下昨夜的火气还不够旺,准备再添一把柴吗?

沈宝宝浑然不觉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或者说,她早已习惯,她目标明确,就是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储君威严的朱漆宫门。她蹦到紧闭的宫门前约莫十步远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抬头,望了望那比她高出许多的门环兽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泥的鞋尖,似乎有些犯难。直接拍门?好像不太淑女,而且她手上还提着食盒呢。喊?她倒是想喊“开门”,可惜有心无力。

于是,她做了个让所有侍卫都眼皮一跳的动作。

只见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锁定在宫门左侧那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底座上。那底座边缘平整,高度……嗯,刚好够她踮着脚尖勉强够到门环。沈宝宝眼睛一亮,拎着小食盒就蹦了过去。她先将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石狮子爪边,然后深吸一口气,双手攀住那冰凉粗糙的石座边缘,脚尖用力一蹬,整个人就轻盈地……爬了上去!

侍卫们:“!!!”

他们眼睁睁看着太傅家的千金,京城里出了名的哑女,以一种极其熟练(甚至带着点行云流水的意味)的攀爬技巧,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东宫镇宅石狮子的底座,稳稳地站定。那鹅黄的裙摆在晨风中微微飘荡,衬着底下威风凛凛的石兽,画面说不出的诡异又……和谐?

沈宝宝站定后,满意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石狮子圆瞪的铜铃大眼弯起嘴角笑了笑,仿佛在说:“谢啦,老伙计!” 然后,她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目标直指那高悬的、黄铜铸造的兽首门环。

就在她那细白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冷门环的前一瞬——

“吱呀——!”

沉重的宫门毫无征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沈宝宝正全神贯注够门环,重心前倾,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猝不及防,整个人惊呼都来不及,就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预想中摔个五体投地的惨剧并未发生。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带着清晨微凉的触感,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攥住了她的后衣领!

熟悉的力道,熟悉的拎法。

沈宝宝像只被命运扼住后颈皮的小猫,四肢瞬间僵在半空。她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身后那股熟悉的、压抑着怒火的低气压,以及那萦绕在鼻尖的清冽沉水香。

谢临舟。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内,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只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比昨夜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凤眸微眯,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沈宝宝悬在半空的脚,扫过她沾了泥的绣鞋尖,最后落在她扒在石狮子底座边缘、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上。额角青筋,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沈、宝、宝。” 三个字,从太子殿下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充满了山雨欲来的风暴感,“爬孤的石狮子?嗯?你当这里是太傅府后院的歪脖子树?!”

沈宝宝被拎着后领,脚尖勉强能点着地,姿势极其狼狈。她艰难地扭过脖子,对上谢临舟那双蕴着风暴的眸子。昨晚惊魂未定带来的苍白早已褪去,此刻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被抓包的惊慌,反而因为刚才的动作和此刻的姿势,双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甚至还带着点……无辜的控诉?

她没急着比划解释,反而先用力地、委屈巴巴地,朝着自己放在石狮子爪边那个藤编食盒努了努嘴,又使劲眨巴了两下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扑扇着,仿佛在说:看!我是来送温暖的!不是来搞破坏的!你怎么能这么凶!

谢临舟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那个食盒,诱人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若是往常,他或许会心软。但今天不行!昨夜那墙头刀锋的寒光仿佛还在他眼前闪烁,凌风彻查一夜尚无明确结果,整个东宫都绷紧了神经,这丫头倒好,大清早又给他来一出“石狮登高”?!

“少来这套!” 谢临舟不为所动,攥着她后领的手甚至收紧了些,将她整个人又往上提溜了一点,让她脚尖彻底悬空,只能徒劳地扑腾两下,“孤问你话呢!谁准你爬孤的石狮子了?还有,谁准你……” 他目光扫过她沾泥的鞋尖,语气更沉,“……大清早像个兔子似的蹦跶到东宫门口来的?嗯?昨夜的事都忘了?嫌命长是不是?”

最后那句“嫌命长”语气极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沈宝宝被他凶得缩了缩脖子,小嘴委屈地扁了起来,眼眶瞬间就有些泛红。她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指向宫门内,又指指自己,然后两只手在身前快速地画了个圈,最后做出一个双手捧东西献上的姿势,急切地看着谢临舟。

谢临舟蹙眉。画圈?献上?这哑谜……

旁边跟着谢临舟出来的侍卫长凌风,硬着头皮,顶着自家殿下杀人般的目光,小声提示:“殿下……沈小姐的意思,似乎是……想给您送早膳?” 他指了指那个食盒,“画圈,大约是……点心?”

谢临舟:“……”

他看看被自己拎在手里、像只待宰小鸡崽似的沈宝宝,再看看地上那个散发着“罪证”香气的食盒,再看看宫门外一众努力憋笑憋得脸都快抽筋的侍卫……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更汹涌的怒火交织着涌上心头。

“沈!宝!宝!” 谢临舟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宫门口那几只胆小的麻雀“扑棱棱”全飞了,“你给孤听好了!从今日起,没有孤的允许,不许靠近东宫宫墙十丈之内!更不许爬墙!爬树!爬!石!狮!子!”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带着雷霆之怒,“再让孤看见一次,孤就把你……” 他卡壳了,一时想不出什么能真正威胁到这个油盐不进的丫头,憋了半天,恶狠狠道,“……就把你关进宗人府后院喂蚊子!”

说完,他像是拎着一件极其碍眼的麻烦,手臂用力一甩——

“哎哟!” 一声短促的惊呼依旧是无声的,沈宝宝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撞上了一个坚硬又带着点弹性的东西,不算疼,但足够让她眼冒金星。

等她晕乎乎地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被谢临舟像丢麻袋一样,丢进了宫门内侧的影壁墙角落里。这里光线略暗,刚好挡住了宫门外所有侍卫窥探的视线。

而谢临舟本人,则像一尊煞神,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隔绝了内外。他看都没再看角落里的沈宝宝一眼,只对凌风冷声吩咐:“看着点,别让她乱跑!” 然后,他弯腰,长臂一伸,精准地捞起地上那个无辜的藤编食盒,动作粗鲁地一把塞进旁边一个目瞪口呆的小太监怀里。

“拿去喂狗!” 太子殿下咬牙切齿地丢下四个字,拂袖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大步流星地就往里走,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上什么晦气。

小太监抱着那还温热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食盒,呆若木鸡:“……喂……喂狗?” 东宫……好像没养狗啊?这……这御膳房大师傅天不亮就起来做的、用料极讲究的点心……

角落里,沈宝宝扶着冰冷的影壁墙站稳,揉了揉被撞疼的后背,小脸上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委屈?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怒火!她瞪着谢临舟消失的方向,气得小胸脯一起一伏。

喂狗?!她辛辛苦苦排了半个时辰队才买到的、新开张的“酥香斋”限量五色糕!她特意起了个大早,还弄脏了新鞋子!他居然……居然要拿去喂狗?!

岂有此理!

沈宝宝狠狠地跺了跺脚依旧无声,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像颗被点着了引信的小炮仗,不管不顾地就朝着谢临舟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哎!沈小姐!殿下吩咐您……”凌风想拦,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殿下只吩咐“看着点别乱跑”,没说不让追啊……而且,看着这位小祖宗喷火的眼睛,凌风明智地选择了闭嘴,默默地、同情地目送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气呼呼地消失在通往书房的回廊拐角。

东宫的小厨房位于一处相对僻静的跨院,此刻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灶上蒸腾着白色的雾气,笼屉里溢出阵阵米面与馅料的混合香气,大师傅的锅铲翻飞,发出清脆的“铛铛”声,几个帮厨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地穿梭着,一派繁忙却有序的景象。

然而,这和谐的忙碌,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带着压抑怒气的脚步声打破了。

“砰!”

厨房的门被一只玄色绣金的靴子不太客气地踢开。

太子谢临舟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低气压瞬间弥漫开来,厨房里原本热闹的声响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大师傅举着锅铲僵在半空,小太监们垂手屏息,连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声都仿佛弱了下去。

“早膳。”谢临舟言简意赅,声音冷硬,目光扫过灶台。他需要点东西压压火气,最好是一碗冰镇莲子羹,能把他心头那把被某个不知死活的小哑巴点燃的邪火浇灭的那种。

“是!殿下!” 掌勺的胖大师傅一个激灵回神,赶紧放下锅铲,擦着手,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刚熬好的碧粳米粥,配了四样小酱菜,还有新蒸的蟹粉小笼包和枣泥山药糕,这就给您……”

“不要甜的!” 谢临舟烦躁地打断,一听到“枣泥”、“糕”这几个字,他脑子里就条件反射地蹦出那个被塞给小太监的藤编食盒,还有食盒主人那张写满控诉的小脸,火气“噌”地又往上冒了一截,“咸的!越咸越好!”

“……咸的?” 大师傅傻眼了。殿下平日口味清淡,尤其晨起,顶多用些微咸的小菜佐粥,何曾主动要过“越咸越好”的东西?这……这是被哪路神仙气着了?

大师傅不敢多问,目光在灶台上飞快逡巡,最后锁定在一盘刚出锅、色泽金黄、散发着浓郁咸香的……椒盐酥饼上。他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看这个椒盐酥饼……”

谢临舟瞥了一眼那金灿灿的饼子,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又闪过七年前宫墙上那张骂他“脸大如饼”的稚嫩小脸。他脸色更黑,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个音节:“嗯。”

大师傅如蒙大赦,赶紧亲自用青瓷碟子装了三个酥饼,又快手快脚地盛了一碗清粥,配上几碟精致的小咸菜,放在托盘里,颤巍巍地奉上。

谢临舟接过托盘,看也没看,转身就走,只想赶紧找个安静地方把这股邪火和早饭一起咽下去。他刚走到厨房门口,脚步却猛地顿住。

厨房门外,回廊的转角处,探出半个鹅黄色的、毛茸茸的脑袋。

沈宝宝扒着廊柱,只露出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托盘,尤其是托盘里那碟金黄的椒盐酥饼。那眼神,活像被抢了小鱼干的猫,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被辜负的愤怒,以及一丝丝……委屈?她看看酥饼,又抬头看看谢临舟那张黑如锅底的脸,小嘴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看口型,像是在说:“你……你居然……吃独食?!”

谢临舟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这丫头还敢追到厨房来?!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他昨夜担惊受怕,今早又被她爬石狮子的壮举气得肝疼,吃个早饭都要被监视?!

“看什么看!” 谢临舟猛地转身,对着廊柱方向低吼,手里的托盘都因为他的怒气微微晃动,“孤吃个早饭还要向你报备不成?凌风!把她给孤……”

他“轰出去”三个字还没出口,变故陡生!

只见扒在廊柱后的沈宝宝,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一下窜了出来!目标明确,直扑他手中的托盘!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谢临舟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下意识地护住托盘向后一退。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沈宝宝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托盘边缘!她的目标根本不是粥和咸菜,而是那碟放在最边上、金灿灿的椒盐酥饼!

“啪嗒!”

一只还带着温热气息的椒盐酥饼,在两人争夺的拉扯中,不幸被沈宝宝的指尖扫到,从青瓷碟子里飞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然后——

“噗叽。”

不偏不倚,正好掉在谢临舟那纤尘不染、绣着精致云纹的玄色锦缎靴面上!

金黄的饼屑沾着点点油星,在玄色的缎面上,开出了一朵极其刺眼的、带着咸香味的……饼花。

整个厨房内外,瞬间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灶膛里的火苗忘了跳跃,大师傅手里的抹布掉了,小太监们张大了嘴,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谢临舟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自己靴面上那坨金黄的不明物体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酥饼残留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靴面传到脚背上,那油腻腻的触感更是让他头皮发麻。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和被严重冒犯的暴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猛烈翻腾!

“沈、宝、宝——!!!”

一声咆哮,震得厨房窗棂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太子殿下的脸,已经不是黑如锅底能形容了,简直像是刚从地狱岩浆里捞出来,扭曲得可怕。

而罪魁祸首沈宝宝,在酥饼脱手砸中目标的那一刻,就已经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了廊柱后面。她捂着嘴,大眼睛瞪得溜圆,看着谢临舟靴子上那坨“罪证”,再看看他濒临爆炸的脸色,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闯大祸了!

她缩在廊柱后,连呼吸都屏住了,小脸煞白,刚才的愤怒和委屈全被巨大的惊恐取代。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完了完了完了!她把点心扔太子靴子上了!这可比爬石狮子严重一百倍!他会不会真把她丢去喂宗人府的蚊子?还是直接关进天牢?

就在沈宝宝吓得魂飞魄散,谢临舟怒发冲冠,即将化身人间凶器,整个厨房即将沦为风暴中心的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清脆、带着满满幸灾乐祸的笑声,如同利剑般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包括暴怒中的谢临舟和惊恐中的沈宝宝,都循声望去。

只见厨房院墙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火红的身影。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身利落的石榴红劲装,勾勒出高挑矫健的身姿,墨发高束成马尾,露出一张明艳张扬、带着几分野性美的脸庞。她嘴里叼着根草茎,一条长腿随意地曲着,另一条腿悬在半空晃悠,怀里还抱着一柄古朴的长剑。此刻,她正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是把刚才那场“椒盐酥饼刺杀太子靴面”的闹剧全程尽收眼底,并且看得十分之爽快。

正是沈宝宝的头号闺蜜,兵部尚书家的千金,将门虎女——林晚意。

“哎哟喂!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林晚意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目光在谢临舟沾着饼屑的靴子和廊柱后只露出一点鹅黄衣角的沈宝宝之间来回扫视,“我说太子殿下,您这早膳用得够别致啊?椒盐味的靴子,口感如何?哈哈哈哈!”

谢临舟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灰。他阴鸷的目光从靴子上的饼屑,移向树上那个笑得肆无忌惮的少女,最后又狠狠剜了一眼廊柱后瑟瑟发抖的罪魁祸首。

很好。一个沈宝宝还不够,又来了个林晚意!这对活宝是约好了今天来东宫给他添堵的吗?!

“林!晚!意!” 谢临舟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给孤下来!”

“下就下!” 林晚意浑不在意,足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身姿轻盈如燕,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落在院中。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抱着剑,笑嘻嘻地踱步过来,完全无视谢临舟那能杀人的目光,径直走到廊柱旁,一把将缩成鹌鹑的沈宝宝给薅了出来。

“宝宝别怕!” 林晚意一手揽住沈宝宝微微发抖的肩膀,下巴一扬,对着谢临舟火力全开,“不就是块饼掉靴子上了吗?擦擦不就完了!至于吼那么大声?瞧把我们宝宝吓得!再说了,我们宝宝好心好意,天不亮就跑去‘酥香斋’给你排队买新出的五色糕,排了半个时辰呢!新买的鞋子都蹭脏了!结果呢?您太子爷倒好,一句‘喂狗’,就把我们宝宝的心意糟蹋了!完了自己躲厨房来吃独食?吃就吃吧,还专挑个咸酥饼!怎么?心虚啊?怕吃了甜的想起我们宝宝的好?”

林晚意语速极快,字字如珠,噼里啪啦砸下来,像连珠炮,根本不给谢临舟插嘴的机会。她一边说,一边还安抚地拍着沈宝宝的背,眼神却挑衅地看着谢临舟。

沈宝宝被林晚意护在怀里,听着她为自己“仗义执言”,刚才的惊恐稍稍褪去,委屈又涌了上来,眼圈又红了,用力地点着头,小手紧紧抓着林晚意的衣袖,无声地控诉着谢临舟的“暴行”。

谢临舟被林晚意这一通抢白堵得胸口发闷。他看着沈宝宝那红红的眼圈,听着林晚意那句“天不亮排队”、“新鞋子蹭脏”,再看看自己靴子上那坨刺眼的金黄……昨夜墙头刀光的寒意似乎又涌了上来,与眼前这鸡飞狗跳的场面交织在一起,让他烦躁得几乎要爆炸。

“够了!” 他厉声打断林晚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孤的事,轮不到你置喙!带着她,立刻、马上,给孤离开东宫!再让孤看见你们……”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沈宝宝和林晚意,最终落在沈宝宝委屈的小脸上,那句狠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变成了,“……就罚抄一百遍《礼记》!沈宝宝抄,林晚意你看着她抄!少一个字,孤就找林尚书谈谈他女儿的骑射功夫!”

抄书!还是《礼记》!还是让林晚意这个坐不住的看着抄!

这对一个活泼好动、一个最烦文墨的闺蜜组合来说,简直是酷刑中的酷刑!

沈宝宝和林晚意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比霜打的茄子还蔫。

“哼!走就走!” 林晚意虽然不服,但“找林尚书”这个威胁还是很有分量的。她拉着沈宝宝,狠狠地瞪了谢临舟一眼,“宝宝我们走!这破东宫,以后请我们来都不来!咱们去‘酥香斋’!姐姐请你吃双份的五色糕!气死某个不识好歹的!”

说完,她拉着一步三回头、还眼巴巴望着谢临舟……脚下那坨酥饼的沈宝宝,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就走。

谢临舟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鹅黄色被火红色拽着,飞快消失在回廊尽头,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林晚意那句“气死某个不识好歹的”。他胸口那股邪火非但没消,反而烧得更旺了,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低头,再次看向自己靴面上那坨黏糊糊、油叽叽的椒盐酥饼残骸。

“凌!风!” 谢临舟几乎是咆哮出声,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暴躁,“给孤拿水来!拿刷子来!立刻!马上!把这恶心的东西给孤弄干净!!!”

凌风一个激灵:“……是!殿下!” 他同情地看了一眼殿下那价值不菲的锦缎靴子,赶紧转身去找水和刷子,心里默默为那无辜的靴子点了一排蜡。

东宫小厨房的闹剧终于落幕,只留下满院挥之不去的咸香饼味和太子殿下那冲天的、无处发泄的怒火。而此刻,在通往御花园的宫道上,被强行拉走的沈宝宝,一步一回头,小脸上全是不甘和……馋。

她挣脱林晚意的手,飞快地转身,对着东宫厨房的方向,用力地、清晰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她的动作带着控诉,带着委屈,更带着一种“你欠我的”的执着。

林晚意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比划,然后噗嗤一笑,大声地、字正腔圆地充当起“嘴替”:

“听见没,太子殿下!我们宝宝说了——”

“她的五色糕!”

“还有!”

“椒盐酥饼!”

“你!都!欠!她!的!”

“记!账!上!了!”

“下次!连!本!带!利!还!”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清晨的宫道上回荡,惊飞了一树早起的鸟儿,也清清楚楚地传回了刚刚被刷洗干净靴子、正黑着脸走出厨房的谢临舟耳中。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差点一个踉跄。

他猛地抬头,望向宫道尽头那两个快要消失的身影,俊脸扭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沈!宝!宝!

林!晚!意!

你们给孤等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