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来给吴敏送消息的,准确说,是要吴敏给她的东家传个消息。
只有时间、地点和一个数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吴敏也没有问,两人仿佛心知肚明,只有陆百姓像个傻子一样望着他们。
他们快速用佤语交谈,夹杂一些云南土话。陆百姓如今能听懂大概,但对其中提及的人名地名以及一些黑话则完全不懂。交谈时间并不长,她只喝了一杯茶,便告辞离开。
陆百姓拦在她面前:“你,我……”他还什么都没有和她说呢!
“你不和我一起走?”她一句话问愣了他。
她又问吴敏:“他可以了吗?”
吴敏敲了敲烟杆:“还得调.教,不过起码能看了吧,你觉得呢?”
这黑瘦黑瘦的小身板,一脸晦气的穷酸样,多多少少遮掩掉了他身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气。
“走吗?”这句话她是用当地土话问的。
“去哪?”他下意识也用当地话回答她。
这让她又满意了一些,微微笑:“去冒险。”
“但我是为了妹妹……”
“办完这件事,我就跟你走。”
“我不能在这里等你吗?”
“我不会在原地等你,”她戴上斗笠,脚步轻快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下一次相遇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眼看她就要消失在雾蒙蒙的群山中,陆百姓慌里慌张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几件随身衣物,背着个包匆匆告别吴敏。
“塞冈,我侄子就拜托给你了,请照顾好他!”吴敏送他出门,大声讲了一遍又一遍,村子里有许多面孔探头出来,望着这个与他们熟悉了的年轻人随人离去。
来人他们都知道是谁的手下,有人因此露出羡慕的神情,也有人急忙将自家好奇的孩子赶进屋内。
吴敏从来没有这么殷勤对待他,陆百姓明白这是又给他造了个马甲。
这一层套一层的,他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吴敏给你取了佤族名字吗?”她问。
“没有。”
“那他们叫你什么?”
“奇。”也有叫他哥奇的。
“好,以后你就是阿奇了。”
走出村的时候天已黑,村子里只有零星的灯光,回望黑洞洞的山仿佛吃人的野兽,陆百姓对这片他住了几个月的地方毫无留恋:“好,我是吴敏的侄子阿奇,这次你又要我去做什么?”
车辆的马达声由远及近,LED灯的光亮划破长夜的浓黑,陆百姓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方、为何而来。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这次你不需要做什么,我要你看我在做什么。”
“乖乖扮演好一个小弟,也不容易。”她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腕,很快松开,她的手滑开时,他的掌中多了一把折叠刀。
两辆车停在面前,望着对方那些陌生而警惕的面孔,陆百姓不露声色将折叠刀藏在身上。
“少说,多听,多看。另外,不要被人留下任何你的影像。”她被簇拥着上车前嘱咐他。
她坐的是头车,这群人应该是以她为首,而且并不知道她是个女人。对于他这个陌生面孔,对方的目光时不时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偶尔问他一些私人问题,比如来自哪里云云。
陆百姓知道吴敏的老家,他熟练地编起了活不下去投奔叔叔的故事。
他进来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看得出这是个有防御的潦草营区。新人通常没什么好待遇,住最差的铺位,吃剩下的饭菜,打人家不想做的杂工,人家在吞云吐雾的时候也不带他。
陆百姓记着时夜的话。他从吴敏那里学会了沉默寡言和怎样有眼色的做事,以及怎么不引人注意地偷懒。
他仿佛真的成了吴敏的侄子。
作为食物链最底层,陆百姓能探听的讯息不多,但有一点他明白了,这里是一个从国内逃到佤邦的毒.贩的据点,这个人叫徐翔,国内警方正在搜捕他。
而时夜———或者说缅甸名叫塞冈、中文名包昂的小伙子,是徐翔原来手下的手下,因为通风报信有功,被徐翔带到缅甸。
七天后,时夜将陆百姓叫过去,让他搓背。
搓背?
这不合适吧!
陆百姓进了热气蒸腾的屋子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眼珠子不是看天就是看地,恨不得把自己抠瞎。
时夜轻轻笑了。
笑得他寒毛直竖!
“放轻松,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我总是一个人独自洗澡,很容易让人怀疑不对劲的。”时夜裹着浴巾躺在池子里,神态悠闲地抱怨,“哎呀,性别有时候真棘手,快混不下去了,赶紧干完这一单跑路吧。”
陆百姓背过身望着天花板:“这里说话安全?”
他居然谨慎到这个地步,时夜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一条青色小蛇从池子里游上岸,对着他嘶嘶吐信。
“周围没有仪器,有人的话它会警戒。”她拍拍小蛇的脑袋。
陆百姓记得这小毒物,咬人可厉害了!
于是放心发问:“徐翔是谁?”
“李少斌的老上司。”时夜简要叙述了一下来龙去脉。陆百姓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那么轰轰烈烈的行动,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事实上,李少斌之所以踏上贩.毒之路,就源于他这位老上司、前前任大队长徐翔的“引领”。
这位才是真正不显山不露水的资深毒.枭。
李少斌的主要货源来自徐翔在佤邦的制毒工厂,除了传统的销售网络,徐翔还利用加密聊天平台和全球毒.贩敲定买卖,生意越做越大。
李少斌的落网使得徐翔在国内的销售网络被摧毁殆尽,但他的制.毒工厂一日不被销毁,他就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时夜就是在那场针对李少斌的抓捕中“幸运”脱身,作为一个合格的马仔,她第一时间跑到徐翔处通风报信,并且提供了李少斌之前为自己规划的离境路线给徐翔参考。
这么机灵的小弟,还是缅甸籍,会多种土话,怎么之前没有被李少斌介绍给他过?
作为一个狡诈多疑的毒.枭,徐翔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相信她。
李少斌的人落网了,他的人总有认识塞冈的吧?
塞冈,是有这个人,但他是长这样吗?好像是吧,口音、身形都挺像的。这个马仔平日只承担外围不起眼的活,李少斌有自己惯用的熟手,后来加入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得到重用。正因如此,塞冈的面目实在是太模糊了,徐翔的手下并不那么确定,但对方说起他们的事情都很清楚明白,连什么时候见过面聊过什么都有数,双方甚至还短暂互相吐槽过自己的活儿辛苦、上级不做人云云。
“是他是他!”听见仿佛从自己肚子里挖出来的吐槽话,徐翔的手下连拼命点头,打断他,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塞冈成功塑造了一个在李少斌身边不得志又想翻身的形象。
徐翔缺人,就把他拿来用了。他有自己的离境门路,索性把塞冈作为引诱警方的替身,派她走李少斌的那条线。送上门的卒子,死了也不可惜。
塞冈从警方的伏击中顺利脱身后,徐翔才对她稍微重视了一些。
而现在,她要帮助徐翔在当地立足,才能提升自己在徐翔集团的地位。佤邦的制毒集团不止徐翔一个,没了国内销售网络,他要和本地集团抢国际市场份额,很招人恨的。
“你既然找到了他的据点,为什么不告诉警方?”陆百姓疑惑。
“这是多么好的机会让他们狗咬狗啊,”她看白痴一样看他,“警方能抓他,能把这些缅甸人也全都抓回去吗?”
狗咬狗?
陆百姓很快就明白了。一夜,整个营区肃然,蒙着面巾的几队人带车、带武器,他一个底层小马仔都拿到了一把手枪,干什么去?
劫货!
一卡车的货,全副武装的马仔护送,趁夜色快速行驶在路上,并不知道前方的路被人挖断了。
这种场景竟然真的会出现在现实中!陆百姓的心扑通狂跳,前方带队的赫然是时夜,她时不时通过对讲和对面山上的人讲些什么,陆百姓甚至听到了吴敏的声音。
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徐翔近来拉拢的“兄弟”,和下面运货这伙人的老大有血仇,吴敏作为掮客,为他们两伙人“牵线搭桥”。
卡车的轰鸣逼近。
今夜是毛月亮,光亮微弱。
山上一丝光亮都没有。
时夜匍匐在视野最佳处,她的臂弯拥着一架狙击。
风声呼啸。
热带的山林里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虫蚁,从云南来的马仔们时不时就“啪”一下打掉身上的蚊子,当地的却很习惯,他们抹一种可以驱虫的黄粉在身上。
等待是令人焦灼的。
她却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塑。
因为借命蛊的作用,陆百姓在黑夜里也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的枪.口忽然轻轻一抬,消音器盖住了巨大的声音。
“咣!”
什么东西弹到了卡车的金属挡板上,紧接着载重量巨大的卡车瞬间如同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
这就是进攻的号令!
两边的人同时开车冲下去,边冲边扫射,卡车在这时一头撞到树上,直接将树拦腰折断,燃起熊熊大火。
陆百姓后来才知道,时夜这一枪射穿卡车前轮后落地弹射,又击中了油箱,漏出的燃油和摩擦的火星相遇,瞬间引起了大火。
这一枪简直神了。
陆百姓被这一幕震惊了。
无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一种振奋又平静的非凡体验从身体重穿过,那一刻脑海里在想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他只觉得愉悦而陶醉。
时夜一把拉住要跟着人群往下冲的陆百姓:“你要干什么,我的瞭望员。”
嗯?陆百姓看了一眼站在时夜旁边的那个家伙:“那他?”
一个洞忽然出现在这个人的额头上。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带着惊愕的神情,直挺挺倒了下去。
时夜打量了一下手里的枪,仿佛确认一般自言自语:“嗯,这是他们的,不是我们的。”
陆百姓咽了一下口水,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观认识到,她真的会杀人。
如果我背叛她,她是不是也会像……等一下,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背叛她,对手可是一群毒.贩!
冰凉的枪托敲在他额头上:“回神。”
“啊?”
“你行么?”她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如蛇一般,“不行我就换人。”
陆百姓深深吸了口气:“我行!现在要我干什么?”
“我会慢慢教你。”她转身,指了指下面打成一团的家伙,仿佛现在才意识到不对,露出一个隐秘的微笑:“啊呀,起火了,那货怎么办?”
货当然是被烧得差不多了。
但梁子结下了。
对方只要有心追查,会查不出罪魁祸首吗?更何况双方还有不少人都彼此认识甚至出自同一个村子呢这是一场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较量。今天你截我的货,明天我就能截你的货,毕竟谁手下没有个把消息灵通的眼线,而掮客只要有钱,他们撮合谁不是撮合?
一时间杀红了眼。
徐翔一开始感觉不太对,他想控制住事态,却发现底下人的情绪根本不受控制,人人都想赢。
这时候他去找对方说合,不等于投降吗?徐翔不想让对方以为他好欺负。
“徐总,吃下他们,他们的地盘就是我们的了!”时夜屡战屡胜,给了他不少信心。
“适可而止。”徐翔依然谨慎,但是他内心并不想现在停下。因为他发现,虽然在这场较量中没有挣到多少钱,货也被损毁了不少,但是他的战力增强了,地盘扩大了,人手也增加了,有一些势力弱小的集团就在这个过程中被他吞并掉。
这就像养蛊似的,活下来的一定更厉害。
徐翔不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佤邦联合军的人找到他要调停时,他欣然同意。
不过现在他可以开的价码远比当初要高得多。
“调停可以接受,但我要的好处一样不能少。”徐翔对时夜说,她因为屡屡行动成功,得到了对方的看重,徐翔记得跟在她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让她把陆百姓叫过来。
得到消息的时候,陆百姓正在学习怎么做射表、测算角度和观察风向距离。
他喜欢这种被知识和技能充盈的感觉。
这些天,时夜教了他很多,他已学会了最基本的格斗和使用器械,时夜就教他怎么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控制乃至杀死对方,怎么观察地形、怎么利用手边的物品快速改变装束、怎么留意有没有人监视、怎么甩掉跟踪的人手、怎么和警方的人垂直联系,怎么长期自行训练以控制自己的神态动作乃至呼吸,甚至还有怎么在严酷审讯中坚持下来……
陆百姓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学不会,就可能死。这让陆百姓燃起十二分学习热情,并且从枯燥和专注中渐渐找到了乐趣,一种宁静、类似所谓心流的乐趣。
他问时夜,她在哪里接受过这些训练,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回忆中沉浸一瞬,然后说:“很多人。”
她的语气平淡中带着一点感伤,陆百姓就不再问了。
又要见毒.枭了,他把自己拾掇得更加不起眼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徐翔,一个头发干瘦的中年人,个头不高,一口黄牙,眼珠混浊,但眼神却和李少斌一样锐利。
“你是吴敏的侄子?”
“是。”陆百姓发现自己居然很平静,低头讷讷,还有点畏惧,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
“送你来我这里,是他有眼光。”徐翔的脸在雪茄的烟气中看不太清,他缓缓道,“你上山去,给你叔叔带话,让他告诉军方,我要的条件,希望都能满足。”
这说话的语气,客气又霸道。
陆百姓就是个传话的,没有拒绝余地。
时夜回头就告诉陆百姓:“你传话给吴敏的同时,让他把这条消息传播谭森的人。”
谭森又是谁?
时夜说:“他是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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