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梦醒

四处都是火光,将星空映照出一片血红。

枪声和人杂乱的脚步声、呼喝声混合成一曲夺命的交响。

周围的野草几乎有一人高,完全掩盖住了陆百姓。他卧伏在地,头像要炸开一样,腹痛如绞,伸手四处胡乱挥舞,触碰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仔细一看,这东西也正在歪着头打量他,尖尖的吻部,立起的耳朵,一双双鬼火样的眼睛:“狼!”

“不过是豺,这地方,哪有狼?”有人按住了他乱挥的胳膊,是那个女人。对方就着火光重重摩挲了一下他胳膊上的针眼,他感觉到女人指间的薄茧,和抚摸尸体一样的冷漠。

陆百姓不由得一个哆嗦。他下意识抬头,想记住她的脸,但是视线莫名地模糊起来,只看见半张瘦削的侧脸有刀锋一样的弧度,耳畔垂落的青丝也不能柔和这份锐利。

痛,痛!

没来由的疼痛席卷全身,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死死抓着地上的草和泥土,仰望着血红的半边天,感觉意识在迷离、涣散,身体轻飘飘的,灵魂仿佛出窍,要飞上天……

“这剂量,啧。”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陆百姓感觉她用力掰开了自己紧咬的牙关,某种温热的液体顺着喉管滑入身体。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女人的声音远了。

别、别走。我、我想回家,求求你,你带我回家,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陆百姓徒劳对着空气挥舞双手,黑暗从眼睛开始侵袭他的五感,依稀听见车辆发动的声音,随即很快,他连声音也听不到,闻不到、感觉不到,彻底的黑暗囚住了他。

陆百姓昏死过去。

*

烤猪的气味霸道而猛烈,猪皮的香脆、肉质的鲜美经由火焰释放,混合独特的调味料,四溢的香气令人无法拒绝。

陆百姓梦见自己挑了一头肥瘦相间的小乳猪,特意点了猪身上最好吃的那几个部位,然后就地搭炉灶,等着烤得香脆金黄、外焦里嫩的烤乳猪被切片上桌。

只是,明明看见小猪被绑起来,怎么一眨眼,被绑的成了他自己呢?仰面看着尖尖的屠刀落下来,脖子一凉——

“救救救命!”

他从床上弹起来。

“哎哟,痛!”

直接撞到天花板的陆百姓捂着脑袋蹲下。

床?

陆百姓呆愣一瞬,反应过来。

这是一张一用力就会嘎吱嘎吱响的竹床,仅能睡一人,床上铺着烂棉絮,上面垫着一床有些破但还算干净的草席。

陆百姓蹲在床上,看了一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尼龙衫,衣服有点小,他扯了扯,有点不自在。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几平米大小的狭窄阁楼,木质结构,层高很低,所以他刚刚从床上跳起来才会撞到脑袋。

阁楼有一扇窗,窗外是茂密的芭蕉叶,“笃笃笃”的声音传来,像是小时候在老家听到的舂米声,而他梦中的香气也顺着窗户飘进来,勾得他情不自禁赤脚下床,一步步走到……

“哎哟!”

什么东西!手背呼痛,叮当作响的玻璃瓶,令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插着针头,正吊着水呢。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针头。想也不想,出手就扯,结果带出一串血珠,龇牙咧嘴。

“别别别,这是医生开的葡萄糖和消炎药啊。”一个男人着急地喊,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老罗!?

陆百姓扭头,端着碗的老罗与他四目相对,老罗的脸上全是淤青,脖子以下好几处绷带,浑身带着浓浓的药味。见状,陆百姓脑子更浆糊了。

这是哪?他们现在是什么处境?猪仔也能看病?是不是落入的团伙待遇还不错,还有肉能吃呢,他看见老罗碗里的米线里有肉!

“饿。”陆百姓思绪万千,最后只吐出一个字。他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多难听,像生锈的锯子咯吱咯吱。

老罗笑了:“好啊,好,知道饿就好。”他一瘸一拐走上来,把手中热腾腾的米线递给陆百姓,笑看他饿死鬼投胎的大吃大嚼,笑着笑着,这个一米八的大汉呜啦呜啦哭起来。

两人抱头痛哭。

泪水滴入汤中,带着咸味。滚烫的米线呼啦啦几下就干完一碗,不知道滋味,仍觉胃里空空,又问“还有吗”?

楼上的动静引来了一个女人,矮胖的身材,黝黑的皮肤,包着花头巾,壮实的胳膊上挂着三个银镯子,走起路来伶仃咣当响。

老罗喊他米婶。见他饿,米婶又盛来一碗米线,这回附上的,还有一盘带蘸水的烤猪肉。

他梦里的烤猪!

“慢点吃,陆少!”陆百姓哪里听得进老罗的劝告,连灌三碗米线,又吃掉两盘烤猪肉,才觉得肚子里有点东西了。

真、真好吃。

陆百姓埋头吃,吃着吃着,眼泪落下来。

这一趟,佛牌没求到,带的两个保镖失踪了一个、伤了一个,自己浑身上下被抢了个干净,银行卡不知道被刷了几百万,身份证没了,股权也没了……

我怎么这么没用啊!陆百姓一边吃,一边哭得更凶了。

泪水混在蘸水里,咸咸的,被他吃下肚子。

他发誓,这绝对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米线的嫩、滑,配上酸辣的蘸水,焦香的猪皮和鲜嫩的肉在口腔里舞蹈,滑入肠胃,一阵温暖的熨帖。

“这、这是哪?我们还在泰国吗?”他呜咽着问。

米婶噗嗤笑了。

老罗也笑了。

“小阿郎,你在洪德。”米婶的普通话有浓重的地方口音,但陆百姓还是听懂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洪德是哪。转头,求助地看向老罗,对方咧嘴一笑,露出被打豁了牙的大嘴:“陆少,我们回国了!”

陆百姓傻呆呆地盘坐在地上,端着喝干了肉疼的大瓷碗,半晌反应不过来。

“回国了?”他像一个复读机。

“我们回国了,陆少,这里是彩云省、洪德州的一个乡里。”哽咽着说完这几句,老罗拍拍陆百姓的肩。

老罗虽然被喊老罗,其实只比陆百姓大六七岁而已。这些天,因为陆百姓没醒,他心惊胆战,很害怕这位小祖宗有个万一,他的工作不保。

陆百姓一哭,他又想哭了。

九死一生啊这回,真以为见不到老婆孩子了,幸好他命大,遇上了黑吃黑……应该是黑吃黑吧?

回忆起被卖的时候拦路的那辆皮卡,他十分不确定,和在现场目睹的陆百姓不同,他知道的更少。

总而言之,现在好了,陆百姓全须全尾回家,以陆董的做事风格,不会亏待他的,升职加薪有望!

两个大男人,再次抱头痛哭。

陆百姓偷偷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扯到手背上的口子,疼痛加倍。

疼,他反而笑了,嘿嘿,不是做梦,太好啦!

陆百姓欢欣鼓舞。鞋也不穿,腿脚不灵便,他是连滚带爬滚下楼梯,然后就看见楼前凉棚下是三三两两的群众,还有半扇香醒了他的乳猪,正在火炉上转着烤!

更为亲切的是,烤猪旁边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民警察!

熟悉亲切的制服令陆百姓高兴疯了,乐颠颠大喊:“警察叔叔好!”

正在满头大汗推辞老乡款待的年轻小警察,听见这声招呼,尴尬一笑。

他的师父正在用方言和老乡闲聊,摸摸村子里近来的情况。听见这一口颇为标准的普通话,淡定地瞥了一眼此行目标:“运气不错,这趟没走空。”

陆百姓不知道,这头烤猪是村民为了感谢公安帮村里破的一件大案才烹的,也不知道,这两位警察今天是因为他,才翻山越岭走上这一趟。

陆百姓赤脚站在楼前的青石板上,终于知道站在祖国大地上的滋味是多么令人感动了。

呜,他又想哭了。

“警察叔叔,能借个电话吗?”本来想安慰他的小年轻,听见这一句,嘴角抽搐了一下:“你要干嘛?”

“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报真正的平安,呜呜呜……

哎,这倒霉兄弟,听说还是个富二代,看被折腾成什么样了。

“你的家属,我们已经联系过了,你打个电话报平安也好。”

陆百姓不知道自己现在浑身的伤、胡子拉碴的样子多么狼狈,他接过小年轻递来的手机,道了一声谢,打过去,电话嘟嘟两声,听见亲妈的一声“喂”,极力忍住泪水,闷闷喊了一声:“妈。”

电话那头瞬间就炸了。

他听见亲妈兵荒马乱地叫“他爸,他爸”,还有妹妹脆生生地喊“哥哥,哥哥”,金属碰撞声、按喇叭的声音,刹车声……

这个电话足足打了半小时,以亲妈春风般温暖的安慰开始,以亲爹寒风般严厉的责备告终。陆百姓这才知道,老罗清醒以后报了警,当地派出所联系陆家后,陆董和陆夫人一收到消息就立刻启程,不过他所在的这个小村子太偏,陆家人还在路上,今天下午一准到。

亲爹都杀来了。陆百姓菊花一紧。

老罗比他早醒两天,他已经昏迷了五天,至于怎么从缅甸——对,不是泰国,他们是从缅甸进彩云省的,怎么入境的,谁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老罗也不知道。问米婶,米婶只是微笑,说“路边捡到的”。

陆百姓不由得想起火光中的半张侧脸,那个神秘的女人。

“怎么样,情绪稳定了吗?”警察大叔很自然地在老乡家窗台上压了钱,碗一送,蹲在树下抽烟,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表情变化,慢悠悠吐出一个个烟圈,笑容亲切:“老罗把事情经过跟我们说了一下,但是有些细节还不清楚。小陆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现在的身体怎么样,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吗?”

“你们有证吗?”陆百姓怯生生地问。

大叔大笑。

“看好了,这可不是某宝9.9的玩意。”对方亮出证件。

“你那个证,能给我摸摸吗?”陆百姓捏着大叔的警官证,摩挲着上面的国徽不愿意撒手。

真回来了啊。

醒来以后一切都乱糟糟的,带着令人无所适从的陌生感。直到摸到质感十足的国徽,坐在村口的小广场上,望着窗外远山上飘过的云朵,他才有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不是做梦,他真的逃出生天,回来了。

“你们想问什么?”陆大公子生平第一次被警察问询,回过神,才终于有了点紧张感,忍不住挺直了脊背,“我、我知道的不多。”

“你如实讲就可以了。”小年轻掏出录音设备和笔记本,准备记录。

陆百姓更紧张了。

一到描述正事,他才发现自己的语言系统多么贫乏,一件事颠三倒四讲了好几遍,又被警察反复问细节,最后才慢慢把整件事情理顺。

说了几个小时,口干舌燥。

还不忘打听自己另一个保镖大高的下落。

小年轻看他的表情带着一丝怜悯。

哎,富二代里也是有好人的,就是有点傻。

“他在牢里。”

啊?当陆百姓得知另一个保镖大高没有失踪,正在看守所吃牢饭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形容自己的惊讶了。

难怪毕华知道他的股权。

“他们是个境外诈骗集团对吧,那天我是遇上你们的人在执法吗,你们把他们都抓起来了吧?”陆百姓忍不住问。

可是,执法怎么会有狼……哦不,有豺呢?

还有,毕华死了吗?

小年轻忽然把头埋得低了一些,像是在认真做笔记。

而大叔的表情则讳莫如深起来,就像被白云遮掩住的山头,看不清背后的真实。

“据我们了解,你是被路过的当地人救走的,但是……什么豺,你是不是当时太害怕产生幻觉了?”大叔的质疑,让陆百姓开始怀疑自己了。

“但是……我摸到它了啊。”

“在极端恐惧环境下,人容易产生幻觉。”

是、是吗?等一下……“他没死?”

“是。”

那我能见他吗?陆百姓想了一下,没说出口,如果可以,还是这辈子都不要见了。

至于他给自己注射的到底是什么,算了他不想问了,也不想说給别人知道,反正活着回来就行。

警察大叔说:“这个案子还在查。等你的伤好一点,能走动了,还要请你来一趟局里。近期不要乱跑,等我们电话。”

“可我的手机,还有身份证都……”

“我们会联系你的家人。”

“哦,好,我到哪里去,找谁呢?”他其实很好奇,但对方的严肃令他望而却步,乖巧得像只小白兔。

“去果市,找禁毒大队刘警官。”大叔把电话写在纸上,递给他。

禁、禁毒?

电信诈骗,也归他们管?陆百姓的脑子不够用了。临走前,这位刘警官塞给他一张名片,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如果身体上有不舒服,打这个电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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