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月如圆盘。
床头一盏灯亮着,段新雷刚刚离开,他要去准备一些东西。这所私立医院现下十分安静,这里地盘不大,不过要控制住也不容易。警力不足,但有一些愿意帮忙的老朋友们起了作用。
时夜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周围是各种监护仪器,她的手臂上有留置针,她每天都要打营养针。
陆百姓搬一张小板凳,靠在她的床沿上,用借来的病历本,埋头写遗书。
他计划要写好几封,要给父母,给萌萌,给时夜。这种感觉挺奇妙的,他咬着笔头,有点不知道写什么,感觉有很多想说,但落到纸上,却只有干巴巴几个字。
如果是时夜来写,她会写什么呢,会给自己写吗?
他咬着笔头出神,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把小蛇从身上扒拉下来,盘到她的枕头边。小蛇不是很情愿,懒洋洋甩着尾巴,它的尾部若隐若现一条新的黑环。陆百姓想起段新雷与他说的旧事。
时夜生在滇缅边境的一座寨子里。这里多山,交通不便,穷,世代挨家挨户都种罂粟,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平常的药材和廉价的提神物,在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抽一口用罂粟提炼出来的所谓土烟,提神醒脑。而且这东西皮实,好养,还能换钱。
金三角毒.品泛滥的后果影响到了寨子,这里不仅变成了毒.枭们获取原料的后花园,而且有大批年轻人被毒.品腐蚀,变成了毒.贩们的马仔。
后来,一次次规模越来越大、打击力度越来越强的禁.毒运动也波及到了这里,金三角的衰落使得寨子一度十分萧条,人烟稀少,而且几乎没有男人,简直成了“女儿国”。那些瘾君子们要么进了监狱要么吃了qiang子,要么就逃到了境外。
时夜的阿婆是寨子里少见的完全不涉.毒的人,像这样的人一般会被寨子里大多数人敌视、排挤,但时夜的阿婆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她是巴代。
巴代就是苗人的巫师,管生管死,消灾解厄、招魂送葬,能力很大,十分受人敬重。巴代一般都是男人担任,但是这座寨子里几乎没有男人了,而时夜的阿婆是被上一任巴代认为最有天赋的一个,于是最后由她继承了这一特殊的职位。
但她没告诉别人的是,她同时还是一位蛊婆。
阿婆为什么学会了蛊术,这段故事段新雷不清楚,也许时夜会知道。但段新雷可以确定一点,阿婆从上一代巴代那里继承了龙山铜简。
铜简的来历已经不可考,据说古时候这里曾有千座夷寨,包含许多个民族,习俗各有不同,但在长期的通婚交流中,语言互相都听得懂,滇缅一带气候炎热,植被茂盛,毒虫盛行,以此为土壤,巫术盛行,其中精华者被历代巫师总结,刻录成铜简。命名为龙山铜简,据称是因为铜简便是在龙山一带制成。
但铜简所用的文字是参考蛇脚书自创的,后来渐渐失传,非常难懂。时夜的阿婆在解读文字这方面很有天分,她精心研读铜简内容数十年,并悄悄进行了实践。
随着修路扶贫,寨子里的情况渐渐好转,而就在这时候,阿婆离家多年的女儿突然回来了,并且抱着一个没满月的婴儿。
这个婴儿就是时夜。
时夜出生后就没有名字,她妈一直“娃娃”“娃娃”地叫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不给她取大名,也不打算给她上户口,知道怀孕的时候她有想过要戒毒、带着孩子好好生活,但没有坚持几天就复吸了。
月份大了不好流产,她没钱做手术,也怕死,于是生了下来。然后发现养孩子很辛苦,女孩子也不好卖,孩子死了还得处理很麻烦,所以扔给亲妈去养。
时夜的妈在家里住了几天就待不住了,因为村子里现在没有毒.品,当年她就是因为跟寨子里的年轻人鬼混吸.毒才被亲妈赶走,进过几次戒.毒所都毫无用处。
她走得悄无声息,翻箱倒柜在家里找到一点零钱全部带走,亲妈毫不意外,发现了也不阻止,知道阻拦不了,就这样看着她走。
时夜的阿公死得很早。死因不光彩,学人家贩.毒,结果在山里被公安追,慌不择路跑错了地方,一脚踏空摔下山崖死了。
阿婆深居简出,方圆十几里的寨子就她一个巴代,依靠给人家做法事过活,她常年专注研究和修行,经常拿自己做试验,不怎么管孩子,母女俩的感情本来就很淡。
对于时夜这个外孙女,她倒没想过送人,就是喂喂米汤保证孩子不会死而已。但没想到的是,这孩子经常烦躁不安、大声哭闹,不爱吃东西,也不爱睡觉,而且呼吸和心跳都很快,体质也特别弱,总是生病。
一次时夜哭得抽搐昏过去。阿婆觉得不太对劲,那是她十来年第一次下山,目的是去最近县城的医院,给这孩子做一次检查。
检查结果是,时夜生来就有毒.瘾,她的表现都是对于毒品的戒断反应。
时夜母亲在孕期吸.毒,导致她一出生就被迫成为瘾.君子。
医生要阿婆带孩子住院治疗,说孩子身体很弱,加上毒.瘾,又没有成人的自制力,容易产生一系列并发症,说不定什么时间就心跳骤停死了。就算转儿科治疗,恐怕也很难活下来。
阿婆拒绝住院。
她带时夜回寨子,然后开始给时夜喂一些她自制的草药、洗药浴,而且抓回来一条小蛇,把它养在一个罐子里,会定期用自己的血液去喂它,偶尔会取它的毒.液入药,喂给时夜。
她将时夜当成了自己的试验品。
段新雷并不知道这些草药都是什么成分,但他可以判定一定有毒。因为当时夜再长大一点,有了自主意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喝的时候,阿婆会把药汁均匀倒在屋子的四周,那段时间家里别说蟑螂老鼠,连一只小飞虫都不会有。
时夜一点点长大,她的身体一直很差,发育比同龄孩子都要晚,而且没人愿意和她玩,因为她的汗、她的血甚至她的口水,她分泌出的一切□□,都有毒.性,她不像是人,像是阿婆养大的毒.物。
她开始反抗。她拒绝吃阿婆给的任何东西,她自己上山找野果、猎兔子,到了雨季就吃菌子,寨子里的人认为有.毒而不吃的菌子,她都能吃。
但是她开始觉得烦躁,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瘾纠缠她,直到她遇见抽□□的过路缅民,她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
她跟踪他们,长期混迹山林,她如风一样快。她趁他们熟睡去偷□□,学他们抽烟,多次得手后,她胆子越来越大,她发现了一条隐秘的边境运.毒通道,于是她竟然大着胆子去偷毒.贩。
一开始她很小心,会跟踪他们很久,暗中观察,每次也只敢偷一点点。得手次数多了,她越来越大胆,终于被人当场抓获,他们要开qiang打死她。
她吓坏了,这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特殊体质,于是她使了诡计,骗他们她有一个□□的地点,里面都是偷来的毒.品,她要用这些换自己的命。她还是个小孩子,毒贩们没有警惕她会说谎,也可能是并不在乎,觉得她逃不掉,于是跟着她走,她找到机会,一口唾沫吐在了那个劫持她的人眼睛里,在那个人惨叫的时候,她悄悄溜掉。
但是那群人也很熟悉山里的情况,他们中有人追了上来,扬言要挑破她的手筋脚筋,把她抓走卖到缅甸去当ji女,她割破了自己的手,把血糊糊的手伸进了那个对她破口大骂的人嘴巴里,然后她捡起他的qiang,学着她曾经观察到的手法,杀死了他的同伙。
只留下了一个小男孩,他似乎是其中一个毒贩的弟弟,是跟着他们来学习怎么运货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查理。
时夜本来想杀了他,但是她太孤独了,她很想找个玩伴,于是将他绑起来,观察他。查理当时不叫这个名字,自称阿索,会一点汉语,他不怕时夜的毒,他还教她说缅语,教她毒贩们常用的黑话,教她保养和使用qiang支,告诉她毒.品的种类、怎么吸更安全等等。时夜学到了很多她觉得有趣的知识。
她决定留下这个小男孩,于是把他带回了寨子。
看到她回来,阿婆不意外,她不打时夜,也不问她去了哪里,仍然和以往那样对待她。
时夜想要阿婆把他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体质,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和他一起玩的时候,他会被自己不小心毒.死。
可是阿婆不同意,她不喜欢这个孩子,不让他进院子住,让他晚上和猪挤在一起睡觉。
时夜不死心,她把从毒.贩那里得到的qiang藏起来,她想再长大一点,就出去闯荡世界,以后再也不用担心阿婆会继续控制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但她没想到自己带回来的这个小男孩,会把阿婆给她熬的、她不想喝的那些苦药,偷偷藏起来,然后用它在全寨的水源里下毒。
他趁全村人熟睡,放火烧了寨子,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卷走,包括阿婆珍视的龙山铜简,阿婆要抢回来,但他向阿婆开了qiang——他知道时夜把qiang藏在哪里,他拿到qiang以后,最先就是朝时夜睡的那张小床开了qiang。
时夜睡眠不好,那时候她根本没有睡着,对方接近的时候她就醒了,本来想偷偷吓一下他,谁知道听见了拉抢拴的声音。
那一qiang只伤了她的腿部,她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声,等对方走了,才拖着伤腿爬起来找人帮忙。
于是就看见了寨子里漫天火光,阿婆的住处很高,山下大火一览无余。阿婆的家也起火了,她去找阿婆,赶到的时候,阿婆还活着。虽然中了弹,但她的生命力比她的年纪顽强,她吩咐时夜从树下挖出一柄银刀,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用这把刀刺穿自己的心脏,取出一滴会蠕动如活物一般的“血滴”,将它喂给了时夜。时夜不肯吃,她就令那条蛇衔着“血滴”钻进她的鼻孔里,把那滴“血”植入她的身体。
那就是借命蛊。
这种蛊,时夜只在小时候听阿婆说故事的时候聊过,现在看来那是阿婆刻意让她了解的。至今她仍不知道这种蛊是上一代的巴代传给阿婆的,还是阿婆在无数试验中自己做出来的,她更不知道阿婆是什么时候拿自己做试验品,给自己种下了这种蛊。
借命蛊种到她身上以后,阿婆很满意,她说,这种蛊逆天改命,很难在人体中存活,反而容易损伤人体。但是时夜的体质在她这么多年的调养下,有很大的概率能够顺利接受它而不发生损伤。
“好好活下去。”阿婆说完这五个字以后,立刻就死了。
借命蛊,顾名思义,可以借他人之命。母蛊可以借由生产子蛊而拿走他人的命,母蛊从宿主身上转移时,使用特殊的手法,一样可以把上一名宿主的命给下一名宿主。
一次十二年,转移次数越多,借来的命越多,与借命蛊共生的寄生蛇尾部的圆环也是计数器。至于寄生蛇,蛊在它在,蛊亡它亡。
阿婆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
借命蛊的宿主往往有非凡的恢复能力。以时夜后来对借命蛊的了解,阿婆当时的qiang伤没有伤及要害,如果不把蛊给她,阿婆极有可能活下来。
但她选择把自己的命给了时夜。
后来,时夜为了生存,进入了制.毒工厂做童工,再然后,她就被段局捡了回去。后面的事情陆百姓就知道了。
阿婆到底爱不爱时夜呢?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
不过可以确定一点,那时候的时夜,是一个特别特别难搞的熊孩子。段新雷说。
最近雨水多得可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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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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