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身着茶花红襦裙的侍女,提着银饰镶嵌的宫灯,碎布慢行于走廊之上。她们走进台榭上,将手中灯笼挂于梁柱,随后缓缓拉下侧旁的卷帘,以遮挡风雨。
台榭内,正东方摆放一张雕花乌木圈椅;圈椅前的桌案上,佳肴美食样式精美、色泽诱人。
主位之下,台榭两旁,分别摆放了两排筵席。每张筵席都有侍女跪坐在旁。
客人们纷纷前来落座。
周明拖着大红袍子,披着白了一半的长发,赤脚踏上台榭,行至主位。他个子高而瘦,驼背,略显沧桑。坐下后,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台下的客人,菱形深邃的双眼,透着阴晦。
刘煜走进台榭,立刻瞥见周明的眼神,不由全身一颤。
他忙得行礼,“舅舅。”
周明点了点手指,示意他坐下。
刘煜再次作揖,随着侍女的引领,坐于自己的位置。
他打量周围的客人,来得都是周明麾下之人。虽说这里头的人,大半都不是自愿站在这里。
他看见了朱彬,不禁由济中三贤想到黎禾。当他发现朱彬邻桌的朱凌霄时,眼眸波动:真是一个气度翩翩的好少年,模样英气俊秀,气质隐忍中略带锋利。而这人便是黎禾曾经的未婚夫......
他兀地冷笑一声:济中三贤当年的情谊现在想来也真是可笑!竟然会让自己结拜兄弟的女儿沦入青楼?这个朱彬怕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趋炎附势、贪生怕死!
屋檐外,雨水越发绵密。一股凉意飘散于台榭之中。
客人都落座安定下来,场内一时寂静无声。
“家宴——”周明深沉雄厚之声响彻整个房间,“诸位不必拘束。”他抬手慵懒地指指点点,“这死气沉沉的氛围,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相举办的是丧宴呢!”
顿时场内一颤,客人斜眼相互窥视。
雷大鸣率先爆发大笑声,几个官员随即附和一笑。笑声像几颗珠子坠落在木地板上。
雷大鸣最为从容,扬声说道:“今日是丞相的喜日。诸位可别死沉着脸,看着多糟心!”
魏泽冷笑一声,只当没听到雷大鸣之言。
众人皆知雷大鸣是周明的心腹,雷大鸣之言多少代表着周明之言。不少人强颜欢笑应和,不让他的话冷下来。
一位文官怯怯说道:“今日承蒙丞相相邀,台榭下饮酒听雨,实在是风雅趣事。”
周明敛眸一笑,却说道:“本相叫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享受风雅的。”
众人脸色一变。雷大鸣微微挑眉,瞬间明了周明之意。
在众人迟疑着要说些什么时,周明瞥向站在一旁的嬷嬷,问:“半月楼的人怎么还没到?”
嬷嬷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回复:“在路上了。半月楼排场大,怕是这时候街上正热闹呢。”
周明将目光落在朱彬身上,漫不经心地说着:“下雨天,能有多热闹……”
此时周府外,一队车马正朝着周府前行。车队**有五辆马车:繁复精致的领队马车身后,跟着两列身形略小的马车;除领队马车由三匹白马在牵引外,其余马车皆由一匹白马牵引。
牵引马车的白马,毛发洁白如雪,在微弱灯光的映射下,散发着神性银色光芒。马身上,珠翠点缀,叮铃作响。
车队一旁,伴随着提灯侍女。侍女一身轻纱襦裙,提灯漫步,雨水像一层雾纱披在她们身上。
一位男子抱剑紧随其后。
黎禾正处于一辆马车内。她记得那男子的杀气,他是守塔人。为何守塔人会跟在队伍中?保护花魁?
更令黎禾不解的是,按理说那个蝶妖应当在这几人之中,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妖气。
她紧紧抓着衣裙,心中很是不安。自上次献花之力后,她未见过祝余,但收到了一封从门缝塞进来的信。祝余在信中给了她一张符咒,让她在确定蝶妖身份后,贴在她肌肤上。此符咒可让妖显形失控。
今夜,她不仅可以见到花魁,也能见到所有头牌,正是个辨认身份的好机会。符咒只能使用一次,因此她只有一次机会。可四人皆无妖气,如何辨别成为了难题。
马车缓缓停下。
一位侍女候在门前,说道:“姑娘,请下马。”
黎禾起身撩开车帘,扶着侍女的手,走下马车。侍女立刻为其撑伞。
其余几位头牌纷纷走下马车:春字位头牌春琴头戴面纱,一身桃粉襦裙,裙衫上绣着桃花,栩栩如生;夏字位头牌夏末,是位个子小巧、玲珑可爱中又透着机敏的少女,她一身蓝色纱裙,发髻上缀满晶莹圆润的珠宝;秋字位头牌秋知,人如其名,知性高雅,一身鹅黄长裙,半挽长发,几点浅黄桂花样式的簪花点缀,衬得她温婉柔和。
此次歌舞主题为“四季”,刚好对应春夏秋冬四位头牌;而作为冬纱的替补,黎禾身着一身由月光纱长裙,披着头发,不加任何点缀。
黎禾望着花魁的轿子。半晌,见一位带着帷幔的女子走下马车。
帷幔将其容貌遮住,黎禾看不清,但不许看清容貌,她一眼就知这是个美人。婀娜多姿的身段,举手投足间的娇媚,是这帷幔也无法遮掩。
花魁朝头牌与黎禾微微行礼。
头牌们也纷纷回礼。
“含睇再次谢过诸位妹妹今日相伴。”花魁的声音温柔轻盈,拂过人们的耳朵,正如花香拂过鼻尖。
夏末爽朗一笑,“姐姐客气了。难得与姐姐同台,是夏末的福气!”
花魁含睇转首对着黎禾。
黎禾微蹙眉头,感受到一股灼热的目光。
含睇道:“走吧,莫让丞相等久了。”
黎禾跟在队伍最后头,明明距离花魁只有几米,却还是感受不到一丝妖气。
她又望向春琴。记得那夜她见春琴身上长了藤蔓纹,今日一瞧,也都不见痕迹。
黎禾暗自思忖,要如何才能辨别出蝶妖?除了她以外,四位皆有可能。
忽而风中传来一股熟悉的气息,黎禾双眸一亮,抬头环顾四周,见远处房梁上有一黑色身影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但眨眼间,黑影消失不见。
黎禾情不自禁松了气:他终于来了。
含睇开了口,“妹妹们,待会儿我们进去便共舞《浮生四季》此舞,舞后,丞相会随性点人表演。诸位小心谨慎些,咱们都知丞相喜血。”
春琴脸色一沉。
夏末笑盈盈道:“那姐姐也得小心了。”
含睇听罢,笑而不语。
《浮生四季》黎禾只练习了两天,她到现在很多动作都不太熟练。此曲难度很高,五人舞曲,春夏秋冬四位伴舞与一位领舞,舞姿交错繁复,可比踏归舞难上许多。
不过她今晚重心也不在歌舞表演之上。她不需要抢眼夺目,本本分分完成歌舞即可。
祝余想做什么?黎禾沉思,他难道想在周府里动手?可那位守塔人也在府中,若是大动干戈,如何脱身?难不成他要让蝶妖现形来引发混论?
几人已然行至招待客人的院落中。
黎禾抬头望去,遥见一座台榭内灯火通明。在那晃动的卷帘之下,她好似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她兀地全身一僵:熟悉的气息——
含睇挥手,示意几人停下。
一位嬷嬷从台榭处走来,朝众人点点头。
花魁两边的提篮侍女,打开篮子,数朵蝴蝶飞出,穿过朦胧雨夜,飞进台榭之中,引得人们的惊叹。
蝴蝶们翩翩起舞,与灯火之光缠绵。
乐师们先行上前,走进舞池,奏响音乐。
客人们望着空中飞舞的蝴蝶,一时恍惚。
含睇道:“要开始了。”
黎禾怔怔地望着前方,一时脑袋空白、身子无法动弹。
“音乐响了。”含睇轻盈一笑,取下帷幔,抛向空中,提其裙摆,朝舞池跑去;腰间铃铛、环佩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她一奔跑起来,衣裾飘飘,身姿轻盈,真好似一只舞动的蝴蝶。
含睇闯入舞池,瞬间捕获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诧异地望着这个匆匆跑来的女子。她却只是莞尔一笑,翩翩起舞。丝带与青丝飞扬,蝴蝶也缠绕在她周遭。
她一走进去,好似整个舞台就满了,再容不下其他人。
秋知无奈一笑,“不愧是花魁。”
夏末道:“走吧,我们也不能被比下去不是!”
黎禾见几人越走越远,自己却迟迟不肯动身。春琴停步,回首敛眸,“你如果胆怯了,可要想清后果。”
黎禾凝望着春琴,见她神色复杂,既有厌恶又有同情。真是叫她看不明白。
难怪文妈妈说这是渡劫,这是告别过去。黎禾耳鸣作响,一步一步朝台榭走去。她是黎禾,却又已然不是黎禾。
仿佛有千斤重的枷锁拖着她的脚踝,使得她的每一步都那般沉重。她忍不住地想,朱伯伯、朱凌霄见到她这般模样,会是怎样的表情?正如同她会忍不住地想,爹爹看到这样的自己,是否会失望——
鼓点一到,四位姑娘从不同的四个方向,走进台榭。
朱彬正沉着脸喝着酒,忽而一股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他顿时全身僵硬。朱凌霄亦然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望着黎禾。
刘煜却是眼眸一亮,神色愈发痴傻起来。
四位姑娘随着音乐步入舞池,将花魁围绕。花魁动作一定,分别由春夏秋冬依次舞动。
春琴舞姿温柔,夏末舞姿灵动,秋知舞姿忧愁,而黎禾的舞姿,最为僵硬,最为迟缓,却又最为清冷。
朱凌霄紧握拳头,指甲陷进肉中,鲜血渗透指缝流出。他红着眼,怔怔地望着一角的黎禾。
黎禾一身白纱,身上没有任何珠宝,整个人却散发幽光。她的节奏显然与音乐不和,却有一种茕茕独立的清凉之态。
“禾——禾儿......”他轻声呼唤,声音却被音乐掩盖。
他前倾身躯,好似下一刻就要冲过去、问个明白。
不知为何,黎禾觉得心痛。他们失望了吗?为何他们失望自己会难受?黎禾越想,脑袋越痛,舞姿越不协调。
周围传来怯怯私语之声,“那是黎诗仙之女?”
“当真成入了青楼?”
“哎——造孽啊——”
嘲讽、惋惜之声,在乐声之下涌动。
含睇眼眸一暗,待其余四人舞完,她转动起来,一瞬间无数蝴蝶从她的袖口里飞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情不自禁地移向她。
含睇妩媚一笑,勾人心魄。
黎禾全身一紧,愕然望向含睇:是妖气——
含睇转身,却笑看她。
妖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黎禾诧然,不仅是含睇,春琴、求知、夏末都散发着浓郁的妖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