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美好的元日,君臣豪饮,应是人生乐事。陛下回到寝宫的时候,已是夜色暗沉。宫人早就备好盥洗之物,阴昭仪也已经等候陛下许久。陛下酒醉后的确传召阴氏较多。
酒,堪称助兴的良物,但有时也不尽然。酒香醉人,深不见底,能够照影出人最深的**,以及恐惧。
比如阴氏,她只在初尝陛下雨露之时生育过第五子李祐,此后再难有孕。未尝没有这种可能——虽然阴氏屡有侍寝,但大多在陛下酒醉之时。很难说有多少恩宠,更多的是另一种乖张情形,她又得尽力承欢,结果只能伤身。
而此刻的确有那隐隐痛楚又伴着勾人心魄的声音,夹杂在漏夜的冷风里,传出。
长安天降瑞雪,夜晚的雪花翩翩旋舞,美不胜收,预示这将是一个好年景。
夜越来越冷,阴氏已经离去,周遭已是无人。我用薄毯裹身,眼见那纱织宫灯上轻轻地落下雪花,又融化,留下烙印,又慢慢在烛火中干透。如此往复。
这样美好的日子,还有酒醉助眠,应该会给陛下带来好梦吧。我这样祈祷。但是事与愿违,陛下今日的惊梦比以往来得更为猛烈。
我被一阵梦中粗重的喘息唤入殿中。我已听过各种惊恐的叫喊,而这种只见喘息就能让人感到恐怖的,却只有此日。我连忙唤着他,“陛下,陛下……”
陛下没有任何应答,仍然不停地喘息。他脸上通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我怎么唤也唤不醒他,也有些吓到,平时,大概五六声,他就能被唤醒。今日是怎么了。
他不停地摇头,连一阵剧烈的咳嗽也不能让他醒来。他浓眉紧皱,粗壮的手将我扯了过来,口中并非叫喊,而是低声呜咽。
我开始几乎听不清楚,直到他嘴里嘟囔着,“阎王,阎王……朕不要死,朕不要死……”
“阎王?”我一阵发懵,心中疑惑,又继续摇着他,“陛下,陛下……”他仍然未醒,但我的背后此时也似乎吹过一阵妖风,一盏宫灯也就此熄灭。顿时毛然竦骨!我也好像感觉自己陪他去了一趟阴曹地府一般。
又过了一会,似乎那边已经发生过什么激烈的纠葛,陛下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他喘着气,面色苍白。好像看见了我,又好像没有看见,复又直挺挺地倒下。我连忙唤着陛下,他攥着我的手,好像抓住一个唯一属于阳间的事物,好半天,他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为他取来好些茶水,他竟然无法端稳,只能在我手中才能喝下。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轻声问道,“陛下梦到什么了?”
陛下半晌都没说话,只是半靠在我早已放好的囊团之上。我亦不好多问,服侍他换好衣服,便在御榻之畔等候吩咐。
“朕可是惊叫着阎王,醒过来的?”陛下终于说话。这意味着他缓了过来,需要通过倾诉来忘记刚才的梦靥。
“是”,我低声回话。
“朕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比以前都要可怕。”
“陛下可愿意说给奴婢一听?”
“朕从朝堂之上,突被带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阎王。阎王正在曹司断案,说建成、元吉二人,日夜哭诉申冤,要阎王带朕的魂魄来阴间对簿公堂,拷问朕六月四日之事。列朕的罪状为‘杀兄弟于殿前,囚慈父于后宫’。
“陛下……”我听到他的讲述,也吓了一跳。这梦为何会如此清晰,竟然还有后世之说。
“朕原本心胸坦荡,朕是大唐天子,阎罗王不过是一是鬼团头,朕何须向他解释。但阎王却说若事实确凿,无从抵赖,则要扣下朕的魂魄,不让朕返回阳间。明日即昭告天下,朕已驾崩。若论公理,朕亲征四海,扫平天下,杀人无数,无阵不经,无阵不历,但并无私心权谋,一心只为国家安定,百姓富足。六月四日之事,实是无奈之举,朕多番受建成、元吉残害,不得已而反击……何故追魂索命,夜夜如此!”
“阎王带了建成、元吉来与阵对峙。朕兄弟三人,竟然对峙于曹司,涕泪交流。他们亦污蔑朕多有加害他们之处。好在阎王公断,只道太子年幼,国家大计,无以相托,减朕二十年阳寿,替建成和元吉赎罪……还说若朕在位无所作为,他便随时收去朕的魂魄……还要让承乾也来抵罪……这,这……”
陛下说道此处,竟然大声咳嗽不止。也许酒醉之意还未全醒,又经历这番噩梦,他竟咳出血来。我吓坏了,连忙唤门外守候的内侍赶快传来御医。
“陛下,这梦实在太离奇了,仍然是那件事在陛下心中留下太深的影子……再说阴间阎罗,哪里比得上大唐天子。阳寿之事,更是莫须有,陛下千万不要在心中存疑……”
我想告诉他这世界根本并无阴间一说,也想告诉他这无非只是心结投射出虚幻。但想想这很难有说服力。就算今人,也有很多人对阴间的存在深信不疑。所以,我承认我的劝说无用,除了我上次说过的办法,我并不知道如何带他逃离噩梦。
“其实陛下梦中已经尽诉此事,就算阎王也不会再有所疑虑。阎王既然已经嘱咐陛下要有所作为,那便是对此事已经了然于胸,只是希望陛下多行仁善之举,令阴司无抱怨之声,人世才能有太平之庆。所以,不会如何的。陛下当宽心才是。”
“对,对……你说的对。可是,若减朕二十年阳寿,那……”
“不会的陛下!陛下胸襟开阔,体魄健康,只要多多保养,再缓了这惊梦之症,再无防碍的。”这一点,我倒是有些怯怯。太宗并非高寿的皇帝,他只活了五十二岁,其实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他被这一桩冤案减去了二十年寿命。
但我仍然说得肯定,让我身上那种来自未来的神秘力量,去安慰他。
不知为什么,这竟然真的有用。他听了我的肯定和保证,似乎相信了一般,又复而躺下。这时宫中备着的御医已经赶来,便入殿为陛下诊脉。陛下如今才三十岁,竟然咳血。我感觉他的身体至少比年龄老了十岁,也是多年操心,呕心沥血所致。
这当然查验不出什么大病,只说今日多饮了些酒,又连日不得安眠,御医开出些进补的汤药,当然还有安神药。有的没的安慰一番,便离去了。
宫外守候的宫人早已把药煎好,我照着御医的嘱咐,服侍陛下用药。看陛下精神缓和,眉头舒展,我才放下了心,退到一旁去等候吩咐。
陛下原本闭目养神,估计还能再睡一阵。当他却突然问,“思伽,上次你说的‘交谈’之法,不如给朕试试?”
我一听,心中一惊,我似乎预料到了,但又似乎不愿相信。我赶忙上前回话,轻声说道,“陛下,愿意一试?”
“今日之梦,让朕害怕。玄武门之变至今,朕时时受噩梦困扰,无论药饮,还是奇门遁甲、佛道鬼神,都试了个遍,如今看来都无甚效用。也只有你说的这个法子,朕还没有试过。既然你说能有用,不如一试吧。”
他眼中透露出的真诚,让我感到分外熟悉。我曾经见过很多人拒绝,但当他们接受的时候,都是用这般渴求的目光,望着我。
我心中仍然有着犹豫,但此时此刻,我也不能再说出什么反悔。这对我来说是极有风险的事,甚至,我都不敢确定即使我们开始,能否顺利进行下去。
“陛下如果愿意试试,奴婢自然从命。陛下不如暂且安睡,等明儿醒了,再细细商议。可好?”
这个生魂坠入冥界的神游,的确和以往的噩梦不同。以往无非只是两个纠缠不清的冤魂,都是过去的事了。今日之梦却给了陛下一个关于未来的警示。他将因此而减去寿命,他将因此而背负罪孽,盖棺定论,殃及江山后人不说,还要永**后名……对于君王,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他恐惧。
所以,无论什么法子,他都要试一试。至少让自己能舒服些,勿要再次身临冥界,纠缠于这个诅咒。陛下坚定地嗯了一声,他心中似乎已经笃定。
我退出殿外。心中倒纠结了起来。陛下允了,我却突然开始害怕很多东西。
我怕皇后不许,怕她也许会震怒;我怕陛下其实也不习惯,不能真心对我说出他的内心,那便只能事倍功半;我怕我无法承受来自一个皇帝的心事,在过程中哪里就触犯龙颜;我怕这个法子也不是灵丹妙药,到最后仍然无法缓解噩梦的话,那我岂不是只剩下死路一条……
我也开始有些后悔,我曾经告诉他这个法子了。他如今认了真,我却很难再有回旋的余地了。
哎……我一时深恨自己,为什么那一日如此糊涂,非要和他提及此事呢。就算没有我,我不这么做,历史也告诉我们,他没有怎么样,对不对?
天呐……我一时只有千百种混沌,倚靠在厚重的殿门外,望着深夜落雪。我此时,也应该给自己找到一个信念,才能支撑我走下去,无论有多难,我已经没有退路可选,我更应当勇敢。
所以,我任由自己恍惚。回想起自我来到天策府中的那些岁月,武德七年到九年我眼中的秦王。出生入死的爱,惊心动魄的局,偶尔的笑,许多的真,还有我守护过的无数个夜……无论敬仰,怀疑,还是幽怨……终于汇成为一条我再也不能逃脱的线索——我对他怀有那样深的感情,即使永远只能隐藏。
唐太宗入冥的故事有不少版本,《敦煌文书》
《朝野佥载》都过记载,许多笔记小说和话本里都写到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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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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