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劝服

陛下的确认了真。第二日便一股脑说给了皇后。这事关陛下,又与我有关,当然要让皇后知晓。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皇后听到之后的惊诧,还有她强压下去的不悦,甚至怒意。

“陛下,你说什么?”

“思伽说,有一种‘交谈’的方法,可治朕的噩梦。你知道,朕近日一直无法安睡,尝试各种法子都不见好,所以便想试上一回。”

皇后蹙眉,向着我,“思伽,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要如何试?”她的声音渐渐凌厉了起来。

我无法,见皇后发问,只得来到皇后面前回话,把大致要与陛下一同所做的事情前后解释了一遍。我看她的脸色,知道获得皇后的允准便是第一个难关。

皇后听了,脸上的惊异丝毫不减,心中百般的不满好像骤然涌起。她按压着自己的脾气,保持着端庄,面向陛下说道,“陛下,听思伽的法子,也无甚稀奇。既然只是交谈,臣妾身为皇后,又与陛下夫妻数年,亦可做陛下的听者,不是更好?又何须另寻他人?”

“回禀皇后,这里面有些特殊的技法,亦有学问在其中。‘交谈’之事也须得换了法子来听,也许还需要些其它的解释,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反复谈及,连做谱系,才能慢慢见效。”我也不能一下子把弗洛伊德的一整套精神分析原理讲给她听,免得她治我妖言惑众之罪,只好尽可能简化。我偷窥她的神情,这显然无法疏散她的不悦。

我又连忙补充一句,“皇后,奴婢知道皇后与陛下情笃,自然是皇上的知己,能解陛下烦忧。但过往之事,与家人亲眷多有关联。所以越亲近,往往越是掣肘,言谈之处,乃是内心真实所感,有时难免彼此伤害。所以若要谈得透彻,反而最好不是亲近之人。”

皇后显然难以接受我的解释,但见我言之凿凿,陛下也未吱声,自是不好当面发作。她想了想,向着陛下缓缓说道,“陛下,此法从未听说,听来这治疗之术也未见有什么特别,臣妾实在不知是否可靠。事关陛下龙体,勿须谨慎,不如寻问了御医,再做决定。”

陛下眼见皇后的反应,也明白她的担忧和疑惑。陛下和蔼地说道,“皇后,此法朕也从未听闻。却也想着,既然并无危险,左不过花些时间。既然各种方法都无法治愈朕的惊梦,思伽若有把握,但试无妨。你放心,朕只当她做医官而已。若无效用,罢了便是,再无其它。”

陛下显然猜到了皇后究竟是因何而不满,这短短几句话,倒是给皇后一个定心丸。

皇后被陛下说道心坎儿里,容色自然缓和了下来,看着我说,“思伽,我知道你也是好意。不过,这事关陛下龙体,须得谨慎。你也勿怪,待我与陛下再做商议,寻问了御医,斟酌后再做定夺。你先下去吧。”

“是”,我依言退下。原以为无非是侍奉陛下的时候,聊上一个时辰,几天一次,有几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却把皇后如何想,如何接受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那天入夜,皇后又特意传唤我到丽正殿中。刚一进去,便被她有些沉郁的脸色吓了一跳。我自知这是一场难逃的审问,连忙跪下行礼,“拜见皇后。”

她并未让我起身,接着便是含威不露的斥责,“思伽,我念着你是秦王府旧人,又辅助我和陛下良多,对你一直信任有加,希望你能用心服侍陛下。但你为何如此不安分,还要闹出这些花样?”

“皇后,奴婢万万不敢。奴婢感念皇后恩德,只知一心服侍陛下。只是奴婢为陛下值夜多时,眼见陛下无法安眠,心中担忧,亦想有个法子,能解陛下的噩梦。奴婢也是百般纠结,生怕被皇后或陛下误解,所以一直不敢提起。近来,眼见陛下受噩梦侵扰太甚,实在是怕长此以往殃及陛下龙体,才鼓起勇气说与陛下的。”

我亦无法,这事情既然开了个头,便少不了发生如此一幕。我此时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有承受了。

“这是什么法子?还得百般纠结,鼓起勇气?你引得陛下与你‘交谈’,倾诉内心之事,几日一谈,还要一年半载。你这是在为陛下缓解惊梦,还是蓄意争宠?”

皇后仍然是那般犀利,虽未曾发怒,但气势犹如雷雨倾盆,不留一点情面给我,“你若蓄意争宠,我尚可容你。可你不顾惜陛下龙体,还想借题发挥。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心机,我倒是从前错看了你!“

“皇后!”我叩首伏地,只能解释,“奴婢没有那样想!奴婢从未想过要争宠。也深知此法或许会引来皇后的责罚,但奴婢却仍然坚持如此做。只因奴婢知道这法子的确有用,可缓解心中伤痛,令人想到痛苦的来路,找到隐秘于内心的东西,回到自己的本性,纾解心结,不是揭穿,而是勾连,不只是叙述,而是解释,最后便可逐渐离开那些存在于潜意识中的不安和忧虑,才能远离噩梦……皇后!奴婢的确是为陛下考虑的,绝无半点私心。奴婢自问一向安分守己,一心服侍主上,拳拳之心,还请皇后明察!”

皇后倒被我这一连串她闻所未闻的名词镇住了。她几乎无法相信,一个宫女说出如此流畅利落的一篇话,她能够听懂每一个词,却从来不会这样用,“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她十分好奇。

“我……”这个问题倒是同样难住了我,我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奴婢……皇后肯相信奴婢便是了。奴婢再无其它心思的。”

“满口胡言,你这般遮掩,要我如何相信!岂不是妖言惑众?”

“皇后,奴婢并未要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此法也只是需要与陛下交谈数次而已,皇后大可不必如此介怀。若是无用,也万万不会伤害陛下一分一毫的。”不知为什么,话至此处,我倒更加勇敢,似乎更加想要把我的初衷和皇后解释清楚。

“你入府以来,一向得力。陛下许你值夜,令你近身侍奉,我也一向信任于你。你若有什么其它想法,倒不如说个明白,也看看你的心胸?”

“皇后!玄武门之变,陛下总是郁结在心。看似只是那一日的残留,其实还有更多往事萦绕其中,父兄、母子、亲疏、幼年……或许才是真正的深渊,一切必得勾连至另一处,越无意识的东西,越要细细地追溯出来,惊梦才能有所缓解。”

“思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陛下的过往,陛下的心事,为什么要全盘向你托出?我十三岁嫁于陛下,陪陛下走过十余年光景。过去之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就算‘交谈之法’真的有效,要做,也应该由我来做。他有话,有事,自然会向我来说。你不过一个宫女,又有什么资格?”

我当然理解皇后如此介意的真正缘由。我曾经见过许多夫妻、父子关系的僵局,他们已经无从对话,却仍然固守着那种身份唯一的关联,就是不肯撒手。而能向一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说出心中的真情实感,不啻为一种莫大的侮辱。寻常夫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如此骄傲的长孙皇后?她数年常伴陛下身侧,一直都自诩陛下的爱妻知己,如今却要让他人聆听陛下的心事,让她如何接受?

我叩首下去,胸口也涌起一阵疼痛,我却毫不紧张,“皇后,奴婢不敢私自窥视帝王心事,奴婢也怕无法承受,惹来杀身之祸。但若要行这‘交谈’之法,的确需要倾诉于陌生之人才行,因为这交谈并非随意,也并非闲话,而是需要技法、专业……和科学……”

“胡言乱语!”皇后打断了我,“你若如此坚持,是要逼我降罪于你?你是想永住掖庭,还是就地赐死?”皇后蹙眉,甩下广袖。

“皇后。您若要赐死奴婢,奴婢不敢违拗。但既然如此,不如,让奴婢为陛下一试。若有了效果,皇后再罚奴婢也不迟。奴婢都会欣然接受!”

“思伽!这倒奇了。你便如此不怕死?这般执意要做?这更令人难以相信,你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皇后!奴婢自入秦王府以来,眼见皇后与陛下情笃,知道皇后事事以陛下为重。奴婢知道,贸然对皇后说出此法,皇后心中定然疑惑,也会怪罪奴婢。但奴婢是真心只为解陛下惊梦着想,绝无半分僭越之心,也无半分恶意。

之前,陛下和皇后也曾遍寻解梦之法,从佛道,到鬼神,皇后都能容忍,连那御医都说不能滥用的安神药,皇后也眼见陛下越服越多……这些,皇后都愿意一试。为什么,只有奴婢这毫无伤害的法子,皇后却如此介怀,固执不试呢。

尤其是那安神药,陛下服多了,自然依赖,伤身不说,更可能会……若因着此药影响了陛下子嗣,岂不是更有罪过!皇后一心想再添皇嗣,近来可曾有孕?武德九年以来,后宫嫔妃承宠者众,可有一人诞育过皇子公主?焉知不是过量的安神药有伤陛下龙体所致?

奴婢绝无半分其它的心思,一心只想为陛下解忧,只这毫无伤害的法子能为陛下一试,还请皇后恩准!”我面无惧色,最后叩首下去,表明我最后的心意。

皇后听完这一篇话,她半响未语,走回榻上坐下。她深深地望着我,仿佛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平日只知卑躬屈膝的女子。

我知道,我说动了她。尤其是最后一个理由,恐怕也接上了她心中长久未曾再有身孕的疑惑。她看我据理力争,视死如归,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我的执着和勇敢所打动。

她的声音变得不那么急切和严厉,缓和了下来,“思伽,你若治不好呢?可该当死罪?”

“奴婢……”我刚才那般笃定,听到这句话,却不知如何应答,嘴角一翕一合中,吐出这始终伴我的两个字。

“你若治得好呢?陛下曾经对你倾吐过一切,你可还能活?”

皇后说得对,我似乎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路。陛下似乎也没有想得如此远,他应该也以为这是简单的事,甚至只是一次尝试。若没用还能停下来,若不好还能再开始。然而,不是这样。

“这是奴婢最担心的。也是奴婢之所以迟迟不敢如此做的原因。但事到如今,奴婢恐怕已经没得可选……只有不计后果,尝试一番了。”

皇后看我既然已经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淡淡一笑,“好吧,你若执意如此做,便由着你去。但我有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

“请皇后示下。”

“第一,你治得好也罢,治不好也罢,你永远都不能做陛下的嫔妃。”

“是……”我不知道皇后是否察觉了我停顿片刻,心中涌上的一阵悲凉。第一个条件竟然如此,不能不说,这对我而言极为刻薄。但却免去了她心中的担忧。一个真正洞悉陛下内心的女子,就算不能取代皇后之位,也极有可能夺走陛下的心。

“第二,你执意行此举,冒犯陛下,已是重罪。我许你去做,并非是要饶恕你。一旦‘交谈’结束,你将即刻被问罪。至于如何处置,到时候看你为陛下医治的情况再行定夺。”

“是……”我口中应承下来,心却痛得难受,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下来。原来,今日之后我已经是待罪之身。

“第三,你与陛下交谈,无论在哪,何时何地,都不能不遵守宫中规矩,不得僭越。你可听清了?”

“是,奴婢答应,奴婢谨记。”我叩首下去。

“此外,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且刚才我所说的条件,你也不得告诉陛下知晓。”

“是,皇后。”我尽力抹去所有波澜,不让那些不公和伤痛剧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胸。“既然皇后许了,那奴婢也有请求皇后之处。”

“你说吧。”

“这些日子,求皇后允准奴婢还在陛下寝宫服侍,一切如常,这是其一;

无论奴婢与陛下交谈了何事,皇后不能向陛下打听,也不能唤了奴婢来寻问。奴婢自会谨守规则,绝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任何一个字。这是其二;

这一年之中,皇后不能过问奴婢是如何、怎样、在何时何地与陛下交谈的。到一切结束之时,奴婢自然会来向皇后禀报,这是其三。求皇后恩准。”

“你倒大胆。好。我答应你。你也要记住你刚才答应我的。”

“是,奴婢自然谨记。谢皇后。”我叩首下去,转而起身,立在堂下。

“既然已都说了明白,你去吧。”皇后挥了挥广袖。一阵微风拂过,我的额头落下一缕丝发,轻轻地飘了起来,那情景竟有些悲壮。

“奴婢告退。”我正准备离开。

“思伽,你等等。”她唤住了我,霎那间神色宽和,映出几分真情实感,“从今往后,你也只剩余生!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若不愿意再做宫女,做宫中女官,放你出宫聘嫁,甚至,你心中若真的爱重陛下,封做普通御妻,我都可以接受。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如此选择?”

我回过身来,突然不再躬身,也第一次近乎平等地凝望着她,“皇后,我也不知道。我真的犹豫了好久,倒也是真的害怕。但我还是决定这么做了。也许,只是不忍见陛下受噩梦的折磨。若我什么都不会,倒也罢了。但若有隐瞒,实在觉得对不起陛下。所以,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如皇后所说,奴婢此生,不过一个微贱的宫女,若能有助于陛下,也是奴婢对大唐有了功劳,死而无憾。就是这样。”

我屈膝,行礼,然后退下,并未回头。在我离开丽正殿之时,我半侧身子,从窗棂之上看到皇后凝重的神情,她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不仅仅如此,她应该也为我的行为所感动,震撼。她闻所未闻,今日却亲眼所见。她的夫君,大唐天子,值得一个人不问所有,无谓生死,只有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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