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断崖·新生(1)

刘承泽与子墨分开的第二日,北方的天空便重得令人窒息。

厚厚的乌云如同翻滚的墨汁,层层叠叠,压得山谷几欲窒息。远处的松林在风中弯折,发出低沉而凄厉的呜咽声,像是在哀悼天地间某个不可知的秘密。天色灰蒙,远山隐没在烟雾般的雨雾里,连山脊也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忽而,云中一道银色闪电劈下,如蛟龙奔腾,划破灰暗,将厚重的乌云撕裂成片片光幕。

刹那间,天地间亮得刺眼,整座陵山被映得惨白,仿佛死亡与生机在一瞬交错。风骤起,卷起满地落叶,松柏在风中摇晃,仿佛在哭泣。雨从午后倾下,一直下到傍晚不止,细密的水珠敲打石阶、松枝和檐瓦,敲出一种无声的哀愁。山雾愈发浓重,如水汽织就的帷幕,将陵寝一点点吞没。远处的翁仲、石兽、牌坊、祭台,只有隐约的轮廓,若有若无地漂浮在雨雾间,如同幽魂在望着凡尘世界。

那一夜,子墨值夜。

她立在值房外,披着大氅,望着通往哑巴院的狭长石径。那条路是正路,但却显得偏僻而荒凉,石径湿滑,泛着夜色的幽暗。风带着寒湿拂过她的鬓角,发丝贴在颈边,凉得如同霜雪。她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仿佛也被这陵中寂静与幽凉同化——血液流动迟缓,四肢僵硬,连思绪都被雨声吞没。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细碎而清晰,如夜色里轻轻敲打的雨珠。

“——子墨。”

是灵苏。

她转头,应了一声,声音随风飘散,轻得像落叶,似乎飘在另一重世界里。

灵苏比子墨早升入陵寝供职两月,如今是她的教引女役。她裹紧大氅,站在子墨身边,仿佛一盏微弱却温暖的灯光。

“晨起洒扫,暮焚香。凡供器、祭具、金漆木雕,皆须亲手照料。”灵苏柔声叮嘱,像是怕吓着初来女役,又像在提醒自己,“这里的差事虽不苦,但夜里的寂寞最难熬。白日尚有人声,夜里只余风走枝隙,松影黑得深,看久了,总觉得有眼睛在暗处凝望。”

子墨静静听着,点了点头。

灵苏低笑:“初来几夜,我也怕,总觉得有人敲门。后来才知,不过是风走枝隙。陈柏公总笑我,说这陵里旧木多,响动再平常不过。”

她如今说起这些话,神色安稳,仿佛这份寂静已融入她的呼吸与血液。

子墨却并不害怕。自刘承泽毅然离开的那一日,她的世界已空空如也。心碎得透彻,又有何惧风声与黑夜?

无需值夜的白日里,子墨被安排在陵寝外衙门处的班房里描金漆。

那是无夜乡最静的地方,衙门处规模极大,大门前置石狮子一对,院内殿堂齐全,供奉祖宗的牌位板子就在班房所在的院子,殿宇外面总是香烟缭绕,微微带着檀香味,上半晌时,阳光从东方洒入西班房的窗子,金漆在阳光折射下温润如玉,仿佛流动的光辉。

陈柏公总是在子墨身旁守着她描金漆,他虽然老眼昏花,却言语柔和。

“姑娘手巧,以后这活儿就由你接着吧。”

他叮嘱道:“入夜火烛太暗,别描金,伤了眼。”

子墨轻轻应声,指尖沿着纹路缓缓游走。笔尖划过木面,发出细微而平稳的声响。那声音单调,却让她的心渐渐沉静。金漆的光映在她睫毛上,微微闪亮,温润得像流动的血色。她低头描线,仿佛能在指尖的触感里寻到生命的重量与节奏。

但到了夜里,时辰就不那么好打发了。无论是在值房,还是在她和灵苏的院子,只要灵苏瞌睡起来,子墨都仿佛觉得整个世界寂静得只剩那一盏孤零零散发微光的油灯。她为了打发时光,总是摊开一卷星宿图,那是京中老僧赠与她的册子,记录着星辰与人事的秘密。她一寸寸循着星轨,细细推算刘承泽的命理。

“戌月生,命宫临午,夫妻宫落于卯……”

她低声诵着古语,指尖在纸面摩挲。

老僧曾教诲过这星象:“台辅者,贵气之星,主聪慧、有文采、得良缘;破碎为煞,主缘深而情薄。两星同宫,表面风雅,骨子多半薄情。若此命为男子,则多重势轻心。初情似火,终情如风——情事一场空。”

子墨怔怔回想着,半晌无言。

“缘深而情薄。”

原来一切早有定数。

灯火轻颤,泪水无声滑落,砸在星图命盘上,纸上晕开一点潮痕,如夜色中渗出的暗伤。

她抬袖拭去泪,取出竹筒。签筒在掌心,她却不敢摇晃,怕发出哗啦作响的声音,吵醒灵苏,最终只随便抽出一支签——“逢旧不吉”。

她轻抿唇,跪在神龛前,叩首三次。在心中喃喃自语:“若真是天命如此,便当是我前世欠他的罢。”

风从门缝钻入,烛火一晃,影子微抖。那一刻,她忽觉身子发冷,仿佛有无形之手从胸口掠过,将心一点一点剜空。

起初,她夜夜不眠,又不忍惊扰灵苏,哭声被她压在被褥底下,蜷在角落,胸口闷得发疼。那种哭,没有声,却一点点击碎她的灵魂。

几日后,一只灰色的小猫闯入院中。

灵苏笑道:“有猫来投,日子要转晴了。”

猫乖巧,蜷在子墨脚边,偶尔蹭一蹭她的裙角。子墨抬手想去摸,正有些畏缩,那灰色的小猫便贴过来。触上去,它的毛发温热,皮毛柔软得像旧梦。子墨心头微微一暖,仿佛久违的温度在手心里流动。

然而不久,它又消失了。

清晨醒来,院子里灵苏和子墨为它新置办的竹篮里空空的,只剩几缕灰白绒毛随风打旋。

灵苏叹息着收拾院子:“有的人来,是为了让你喜欢它;有的人走,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喜欢也留不住它。”她顿了顿,叹口气,收了扫帚,立在院子里自言自语,“猫知道离开要静悄悄的,可比人强,人却要让别人听见往日情谊破碎的声音,才算心安。”

子墨立在廊下,看着被风卷走的绒毛,轻声道:“你说得对,能转身离去的人,从未打算共赴此生。与其盼他回头,不如学会不被他毁掉。”

灵苏笑叹着回头看她:“有的人,是缘分的终结;有的人,是良心的坠落。天命无过,人心可欺。”

子墨侧过脸,看着风吹起灵苏的发丝,忽然觉得,这句话如同祭礼,为她和刘承泽无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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