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断崖·新生(2)

从那以后,子墨渐渐学会不再卜命,也不再问神佛。

她修补旧器,抄录祭文,描金漆,听风穿松林。风声有时像叹息,有时像远方有人低呼,但她已不再回头。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轻念那个名字——不是祈求他归来,而是提醒自己:有些伤,是命格注定的印痕。不是为了复原,而是为了记得曾经那样痛过。

日子缓缓流过。

灵苏会拉她去集市采买,或沿山脚闲逛。集市虽小,却热闹,吆喝声、孩童笑声、香烛烟气混成一片,如另一个世界。

“人多的地方气旺。”灵苏笑,“多走走,才不至于被陵气侵了阳魂。”

她们也随陵寝的叔伯姊妹回家蹭饭,院中热汤翻滚,笑声阵阵。子墨坐在角落,心中微暖。

再不济的日子,她会与云娘在膳房揉面,捏小花馒头。

云娘总爱唠叨:“陵寝里人多嘴多,但活人都木了。就属灵苏笑得最多。”

灵苏倚门打趣:“我笑太多,也有人嫌我聒噪。”

云娘瞪她:“那是人眼拙,不识好歹。”

子墨忍不住笑出声。

云娘喝茶缓缓道:“笑一笑也罢,陵中久静,怕的不是鬼,是活人的心沉了。”

子墨抬眼望去,忽然明白——这陵,不只埋葬帝王的身后事,也埋着守陵人未了的心事。

风从殿外掠来,带着松脂香与细雨气息。她轻轻阖眼,听得远处檐角的铜铃被风抚过,传来悦耳的叮咚细响。

她心底生出奇异的平静。

她想,或许,她顿悟出这世间所有的别离,都该静静收场——就像这陵寝里的雨,来时无声,去时亦无声,唯有石上苔痕,默默记下所有曾经存在过的温度后,再被陵寝的奴才们在雨过天晴时一一除掉。

季节在悄然流转。秋意渐退,冬色尚浅,却已融入夜色。风自松林间掠过,带着湿润寒冷的气息,渗入窗缝,沁入指尖。那一丝微凉,像秋末悄然滑入的冬意,带着未尽的温度,又暗藏几分寒意。

案上灯火摇曳。子墨执笔誊抄祭文,笔锋细若发丝,心思如水般静。笔尖划过纸面的声响细微而轻,沙沙作响,织成了属于她的寂静。

几日前,宋统领之女宋怜曾来寻她。

那一日,天光极好。秋意正浓,天高气清,白云悠悠地挂在天边,一朵朵浮动,像被风轻抚的羽絮。院中松影斑驳,风过时卷起一阵细响,带着淡淡的松脂香与泥土气息。

子墨正拿着竹扫帚,在小院里慢慢扫着落叶。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落叶积了一层又一层。她低头细看,那些叶子颜色各异——红的似火、橙的温柔、黄的明亮、绿的还带着些余生气。阳光一洒,它们像被轻轻点燃的星子,明灭流光。

她忽而觉得,这世间竟奇妙至此。一个季节的转瞬,竟能让一棵树的叶子有这般多的颜色。她轻轻一笑,抬袖拂去鬓角的发丝,扫帚拨动落叶的声音与风声混在一起,像是某种安静的乐曲。

这时,院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脚步。那脚步稳,却带着一丝犹豫。

“子墨姑娘?”声音柔和清亮。

子墨抬头,正见一位女子立在门外。她着浅青外氅,鬓边的发丝被风拂得微乱。阳光从她身后洒落,在她的肩头与衣襟间镀上柔和的光,整个人仿佛从秋日的光影中走来。

“宋小姐?”子墨放下扫帚,略施一礼,语气平静而克制,“不知来此所为何事?”

宋怜微微颔首,笑意温婉:“仪书司近来事务繁重,祭期将至,文牍堆积,人手骤减。我听闻你字迹清秀,抄录细致,特来相请。若姑娘不弃,还请暂助一二。”

子墨指尖微紧。风拂动她的衣角,卷起几片叶落在脚边。她自然听过“宋怜”这个名字——不仅因为她是宋统领之女,更因为那名在她心底早已成灰的刘承泽,如今正与宋怜传出情意。有人言,两家已有婚约,只待吉期。

子墨眼底微光一闪,却仍神色平淡:“子墨不过陵寝内的奴才,怎敢应小姐之请?只怕误了要事。”

宋怜似是早料到她会推辞,神情不改,反而更温柔几分:“姑娘言重了。此事本非命令,实乃相求。人手紧缺,若无你助,我怕难以按期交差。”她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真切的诚意。风从松林间吹来,落叶在两人之间盘旋。阳光透过枝隙洒下,映得她的眼神清亮如水。

子墨静静望着她。她本不想再与刘承泽有任何牵连,连带与之相关的名字也不愿听起。然而宋怜此刻的神色,不似骄矜的统领之女,更像一个真心求助的女子。

“小姐不知,”她淡声道,“我们陵寝内院中人,日夜不息,子墨只求安稳糊口,不敢多涉旁务。”

宋怜微微一叹,向前一步。阳光落在她的睫上,投下一道柔影。她语调更轻:“我并非强求,只是想着……陵中清寂,你日常独处,未免孤清。此事虽繁,却只是誊录,不劳心,只费力。既能帮我解忧,也让你少几分寂寞。”

风轻轻掠过院子,带起一阵叶响。几片枫叶自空中旋落,在阳光下翻转、闪亮,仿佛天地间正缓缓沉入一场无声的柔光。

子墨怔了怔。她知宋怜说得真切,也明白这番话并非怜悯,而是一种细腻的体面。女子之间的心意,总是曲折难言——她懂,也接受那一点善意。

她抬眸,微微一笑:“既如此,便听小姐安排。”

宋怜的唇角也随之一弯,眼底的疲意仿佛被光掩去:“我稍后命侍女送来祭文与薄酬,劳烦姑娘费心。”

两人相视一礼。

那一刻,阳光恰好洒满院子,落叶铺在地上,金红交织,像极了一幅温柔的画。风从松梢掠过,云在天顶慢慢游移。她们之间,一人心防半敛,一人愧意微解,话语间似无波澜,却在心中深处荡开几分温度。二人之间的相识没有敌意,有的,只是想给予彼此一个不言破的成全。虽然二人之间有个男子,但似乎也没那么难缠。

宋怜离去时,步履轻缓,衣袂拂动。她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里有温意,也有一点轻微的歉然。子墨站在门前,望着那背影渐行渐远,直到被风卷起的落叶掩没。子墨望着门扉,心底像有记忆被轻轻掀起。她明白,有些情缘虽未全放下,却也该在此终止。生活仍要继续,只是继续里,不再有那个人的影子了。

她低头,看着脚边的那片叶子——半红半黄,像未完全燃尽的心。她弯腰将它拾起,指尖触到那脆弱的纹理,心底忽然很静。

她想,世间万物皆有去留之时,叶子尚能随风而落,人心又何须执着。于是,她轻轻将叶放回石阶,转身进屋,扫帚在地上划出一声轻响——如一场未完的叹息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轻轻顿了一笔。便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一阵笛声破空而入。

那笛声极轻,初如风过竹林,继而清亮,带着几分调笑的味道。它不似庙堂祭乐的庄重,更像一场深夜的挑衅。

子墨心头一紧。她抬眸,灯焰在风中微晃。

“灵苏,”她轻声唤道,“你听见了吗?”

灵苏已经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睡意的颤抖:“听……听见了。子墨,这荒陵深夜……不会是……什么东西吹的吧?”

“别胡说。”子墨安抚她,也像是在安抚自己。她披上外衫,压低声音,“我们去看看。”

夜色深浓。远山隐在雾中,松林黑得像一层深帷。笛声若有若无,忽远忽近,像藏在夜色中调笑,又像在引人入迷。风卷着潮气与松香,两人踩着湿滑的青石路,小心前行。

灵苏缩着肩,声音微弱:“按规矩,守夜不得离房……若被镇陵营知道——”

“若真有异动,反倒不能装聋作哑。”子墨的声音平静,却掩不住心头微乱,“看清是何人后,立即回去。”

她语毕,月光从云后落下,淡银洒满青石。脚步声在夜里轻得几乎要被风吞没。忽然——笛声戛然而止。

四周骤然寂静。风似乎也被冻住,只剩呼吸在胸腔间徘徊。

子墨心头微紧,低声道:“回去吧。”她轻轻拉了灵苏的手。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前方雾气深处,一声低笑传来。轻,冷,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月光微散。浓雾中,一个身着月白长衣的男子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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