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断崖·新生(3)

“听说陵后有座石兽,似笑非笑,我特意来瞧瞧。”

那笑声低沉而带着几分轻佻,从雾气的深处悠悠传来,似隔山海,又似在耳畔。

子墨与灵苏同时一僵。风从松林间吹来,卷着潮土与柏香的气息,仿佛从地底悠悠翻起,裹挟着阴冷与不安。

灵苏倒吸一口气,声音发颤:“你……是什么人?”

月光在他脚边流动,光影如水。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蜿蜒着爬上石阶,一直到她们脚边,仿佛要将人吞没。

男子脚步未停,衣袍微动,月光在他肩头与发梢游走。那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步伐,却透着无可忽视的自信与从容。

子墨上前一步,拦在他前面,声音压得极低:“此为禁地,外人不可擅入。你是谁?为何能进来?”

男子嘴角轻扬,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们:“外人?你怎知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倒觉得,半夜出来闲逛的,恐怕该是你们才对。”

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一种淡淡的危险感。风拂过他衣襟,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暗处伏着的兽。

灵苏慌了,急急辩道:“我们听到笛声,出来察看,若真是鬼魅作祟——”

“鬼魅?”男子轻笑。

笛子在他指间一转,竹节在月光下泛出一线寒光,“我倒想看看,陵寝里的鬼,会不会吹得这般好听。”

他的话轻挑,却不轻浮。那笑意里藏着锋芒,似要试探出她们心中的惧意。

他一步步走近,步伐散漫,神色却从容得近乎傲慢。突地,他手中竹笛轻抵灵苏的腰际,笑意不减:“也罢,既然你们不放心我去看那石兽,那就一同去吧。”

灵苏怔住,连气息都乱了。

子墨望着他,神色微沉,却并未退后。见灵苏被擒着,她也不敢妄动,握住灵苏的手,低声道:“走吧。”

说完,便带着灵苏并肩向前。

天光微弱,云雾愈发浓重,夜色像浸了墨的宣纸,只剩一点淡银的月光被风揉碎,在檐角、石阶、铜环上颤动。

他们三人一路行至隆恩殿。

三路三孔桥后到隆恩殿前,是一块铺着青石的阔地,湿气顺着石缝渗出,冷意透入足底。

殿门紧闭,金钉一排排嵌入暗色的门板,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殿檐的铜铃轻轻晃动,发出极低极低的叮当声,像是远古的钟声,埋在地底,又被风唤醒。

灵苏小声道:“过此再往前,便是陵寝门了……子墨,我们真的要去吗?”

子墨的目光沉着,月光在她睫羽上轻颤。

“嬷嬷们只说那石兽不能触碰,我们不碰,应当不会有危险。”

她转头看了那男子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唇角微弯。

她又低声道:“镇陵营的守军就在宝顶旁的城墙上,若有不妥,我们便唤他们相助。”

男子似笑非笑地听着,笛子在指间缓缓旋转,像转动的命运。

他们穿过隆恩殿的影壁,来到陵寝门前。

此处夜色最重。殿前一张石桌上摆着石五供,香炉中早已冷透的香灰凝成苍白的坠影。再往里,是高峙的明楼。浮雕的云龙在月光下似欲腾跃,铜环轻晃时,发出“嗡”的一声低鸣,如地底的叹息。

灵苏的指尖死死攥着子墨的衣角,几乎要嵌进布里:“子墨,你不怕么——”

“怕。”子墨回首,声音极轻,“一进哑巴院,就是陵墓封死的入口了。这深更半夜,怎么能不怕。”

她话音落下,风忽地起。夜雾从地面翻卷而来,像是被什么巨物唤醒。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湿土气,带着一点点血腥与铁锈味。

灵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男子在她们后方略一驻足,望向明楼后。那便是哑巴院。

陵寝的最后一道院落,亦是生人止步的边界。

传言中,凡帝陵必设“方城明楼”,其后这狭长的一院,便为封口之地。墓门、地宫、墓道尽藏于其下。工匠筑毕,便当场以青砖封死,自此不启,不言不闻。

故人称之为“哑巴院”。

灵苏足下亦是一顿,看着那院门,喉咙一紧。那门两侧的石兽仿佛在静静注视他们,青石的眼角微挑,似笑非笑。

风一吹,那笑意竟像活了,阴影微微起伏。

“相传,”子墨低声道,“当年筑陵,工匠完工之后,皆于此封门,不得再出。口不言,身不归,故名‘哑巴’。此地之后,便是地宫。生人一入,无路可回。”

灵苏面色发白,双唇微颤。

“那我们为何还要——”

子墨回头悄悄望向男子:“因为他要看石兽,而那石兽,不是这两尊,是在哑巴院中拾阶而上的马道一侧。”那人已经拾步赶来,他唇角弯起。那笑意淡淡,像月光里的一滴寒露。

“姑娘果然懂得不少。”言罢,倒也不再强押着二人,自顾自径直向哑巴院深处走去。

风势渐紧。那风并非山风,而像从地底渗上来的阴气,夹着泥石气息,带着一种极轻的嗡鸣。

子墨与灵苏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哑巴院的青砖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风一阵阵吹过,落叶如蝶,卷起又落下。宝顶上的松柏高耸,影影绰绰,像一群沉默的守卫。

宝顶形制半圆,高台覆土,周围石栏环抱。那青苔密密地爬满栏角,岁月在此刻似乎凝固。

“陵寝之后,是宝顶。”子墨低声道,“你不必过去了,你要找的石兽,就在这里。”

她朝马道旁的石兽一指,“那是镇像,嬷嬷们嘱咐过,莫要触碰。”

男子“唔”了一声,脚步却未停,只淡淡一笑:“那便不触。”

他走上前,风从他衣袖间穿过,带起一阵轻响。

那尊石兽以整块青石雕成,形似麒麟而无角,昂首俯视,眼角微挑,嘴角似笑非笑。岁月风蚀的痕迹让那笑意更显诡异。

男子站在它面前,负手而立。

月光洒在他侧脸上,照亮他微抿的唇与深陷的眼。

“连石头都笑,”他轻声道,“只是笑不出声罢了。”

他注视着那石兽,眼底的光一点点变冷,似乎在与它对视,又像在与自己对视。

“笑得好生奇怪。”他呢喃。

风从碑林缝隙间掠过,带出一阵低沉的声响,仿佛地底有人在叹息。

男子忽然往前一步,语带玩味:“石头笑得这般放肆,若不近些看,怎知它笑的是什么人?”

月光被他身影遮住。

他靠近时,脚下的砖石发出一声极细的“咯”响,像有什么在地底动了。

灵苏屏息,子墨皱眉。

男子却神色未变,只是踱到石兽背后,细细端详,又回到它面前。

灵苏咬唇,小声对子墨道:“这人好生怪异,你不叫他触,他就不触,可为何要前后左右地看个不停?”

子墨心中也疑惑,但见他未触石兽,便暂且安下心。

忽然,一阵急风自背后掠来,冷得像刀。

那风不同于方才的阴寒,而是带着破空之势,疾如飞箭。

“当心!”男子的声音骤然低喝。

灵苏惊呼,连退数步,声音在空旷的陵中被风割裂成几段:“谁——谁在那!”

话音未落,那男子已飞身至二人身后。

衣袂翻飞,月光被他身影劈成两半。他落地时姿态从容,衣袂尚未平息,黑发在风中微扬,银光自他袖口一闪而过——是那支长笛,寒芒短促如流星。下一瞬,忽有“嗖”地几声轻响,细箭自哑巴院墙壁之中激射而出,直取他咽喉。

笛在他掌间一横——“锵!锵!”几声脆响,火光迸散。

寒芒碎裂,断箭翻飞,折声如碎玉落地。尘埃在地面翻腾,像一层缓缓起伏的白绸。

风息,月光重归。

哑巴院恢复了寂静。唯有远处的铜铃,仍在风里轻轻摇晃。

子墨怔怔地看着他,眼底的惊惧渐渐褪去,只剩下几分复杂。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笑似漫不经心的男子,似乎并非路过的闲人,而是与这陵寝、与这夜、与那石兽,一并属于此地的秘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月光流过他眼底,像风拂过水面,柔而深。

那石兽仍旧似笑非笑,青石的眸中藏着世间冷暖。它似乎在看他们,又似乎在看千百年前那些封门的工匠,那些永不出声的灵魂。

夜色浓如墨。风过松林,带起万千呢喃。而那哑巴院,静默如坟,沉沉地将一切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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