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透眼前虚影与实景交织,看到的景色越来越光怪陆离,不得清净。索性扯落衣带,蒙在了眼上。
眼睛蒙上后,整个人看着更加柔美脆弱,洁净如初,不染人间烟火。不知道那个鬼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癖好,时透无一郎至今都没有恢复原来的样貌。
伊织唯唯诺诺地开口:“很像雪女。”
时透似在回忆何为雪女,后得出结论:“你胆子不小。”
胆子不小的伊织引着时透无一郎来到家门口。村庄保持在受鬼侵袭之前的模样。笑语阵阵,花落纷纷。孩童自由地在巷角嬉戏,大人们在田埂间忙碌,世界没有任何异样。
她回到了灾祸发生的前一天。
伊织站在家门口,紧张到手心冒汗,像近乡情怯的游子,面露窘色。
在推门之前,身后的时透淡声警告道:“这的一切都是假的。”
所见非真,所闻为假。山中寺离伊织家间隔百里,掉崖没有这么掉的。他们不过是由一个幻境跌到了另外一个。
鬼能制造的幻境无非两种。一种是截取梦境的段落,从夜所梦中提取日所思的心愿。以每个人的贪欲设局,引入死局。
这突然实现的愿望,毕竟与现实很割裂,意志坚定的鬼杀队成员一看就能破局,成不了气候。
另一种就高级些。它将时间回溯,找到人心中最渴望回到的那一天,以此为棋盘。让人不知山外岁月,永生永世困在其中。
镜中方一日,山中已千年。必须尽快找到同样潜伏在这幻境中的恶鬼,否则会在此处蹉跎数年。
时透无一郎猜测,自己的眼睛出现问题,是同时进入了鬼给自己和伊织所设置的第一种幻境所致。
他来的路上,强行打破了幻境之间的瘴。两个时空交叠了,才产生这种混乱。
现在逼得鬼不得不选择最耗时耗力的第二种幻境,来对他进行绞杀。
时透无一郎的记忆空白又模糊,没有最想回溯的日子。鬼只能选用伊织的记忆,但时透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伊织重重点头,她知道的。要想活着出去,就不能沉沦这里的假象。
开门的是伊织的母亲,四十岁出头的年轻妇人,穿着一件紫色方领长裙,挽着低低的发髻,温柔贤淑。看着门外的人,露出惊喜的表情。
“你不是上山采药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律子看向女儿满是慈爱,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穿着和长相的变化。
屋内可爱活泼的小女孩,听到姐姐回来了,立马从母亲身后钻出来,扑过来抱住了伊织大腿。她本来闹着要跟姐姐一起去采药的,父母说她太小了,不让她去。
伊织带着心悸般的痛楚,弯腰用力搂住真纪,摇摇头艰涩地回复母亲:“看要下雨了,今天就不去了。”
万里无云的蓝天,并不像有雨的迹象。律子宠溺地笑着,没有责问,而是让开身位,好让女儿进屋,说道:“没事,下次选个好天气再出门。”
伊织被母亲牵着进了门,家具摆设跟她离开前没有区别,她却像个外人一样局促不安。这种虚妄的温暖太真切,让人怀疑她在现实中经历的痛苦才是假的。
伊织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强忍着泪水:“母亲,最近过得还好吗?”
律子坐回纺纱的位置,一边劳作,一边笑道:“好着呢,你父亲今天钓鱼去了,晚上给你煮鱼吃。昨天你走了,真纪闹了好大一通脾气,睡觉前都还在念叨着要快快长大,这样就能以后跟你一起走了。等这匹纱纺完了,到时候带你们去集市。”
母女二人如寻常的无数个日夜,温馨交谈着。
只是说着说着,伊织身子就越伏越低,到最后趴在桌子上,黑色宽厚的衣袖掩面。闷声发出轻快的笑声,笑到手都在发抖。
旁人以为伊织在畅笑,只有那湿润的袖口能够证明此时的她哭泣不止。
伊织在来的路上问过霞柱,人真的可以被幻境骗一辈子吗?时透当时没有回答,答案太明显了。
人坚韧脆弱,强大又渺小。在绝大多数时候,最容易放弃的就是自我。心甘情愿选择沉沦在美好、虚假与谎言中。
伊织陪着律子,恨不得时间停止向前,就这样将这一年的亏欠都补回来。但她看到门口那一抹白色衣袂,知道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
时透无一郎停在了屋外,让伊织母女独处,她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伊织强打起精神,问起母亲最近村里发生的事。这里人们的记忆都是与生前保持一致的,鬼伪装身份融入,多少会让村民觉得违和。伊织一件件与记忆对照,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律子发现虽然伊织一直在笑,但情绪实则很低落。为了让女儿开心点,她顺着伊织的问题慢慢回忆着。
“要说新来的人家,还真的有一户。”
秋风拂面,时透无一郎站在门口,思绪游离。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他。
真纪今年才五岁,正是对一切新鲜事物感兴趣的年龄,她注意到姐姐今天带回来一个奇怪的人。
小女孩围着时透无一郎身边转悠了十几圈,越看越稀罕。时透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原地,清冽的气息像初夏时的雨露,忽视了这个小不点。
真纪终于忍不住望着那银白柔顺的长发问道:“叔叔,你头发为什么这么白?”
刚从屋内走出来的伊织,就听到真纪在这炸裂发言。一把捞过妹妹,捂住了她的嘴,干笑道:“霞柱,我这边有线索了,咱们走吧。”说完,把真纪送到屋内去了,还不忘小声叮嘱道:“别乱讲话。”叔叔是她能叫的吗?霞柱都没大她多少。
幻境中的妹妹也是妹妹,伊织一直是个很合格的长姐。
离开前,伊织蹲着替真纪整好裙角,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向她们告别:“再见了。”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真纪圆圆的眼闪烁着天真,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出门。
鬼杀队的队服黑色肃穆,让人看着那么沉寂孤清。伊织含泪笑着:“天亮的时候。”
···
时透无一郎看着伊织将那小女孩推走了,这才有了反应,施然回神。
伊织从母亲这了解到,村里最近来了一户猎户。那家有个小儿子,经常在村内出没。小孩名字叫神谷朔,每次见到大家,都跟小兔崽一样跑走了。伊织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个人,猜测此人就是鬼伪装的。
伊织领着时透往那户人家走去,很快就到了。
秋蝉衰弱的残声嘶厉,落日余辉冰凉。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霞柱好像有点过于安静了。伊织以为是自己走快了,就试着在前面等他。
时透无一郎声音虚浮空幽,走到跟前来,问道:“为什么不走了?”他拒绝了伊织的搀扶,现在视线受阻,难免会走慢了些。
“因为到了。”伊织鼻音听起来还有点重,刚刚哭过的缘故。
“好。”时透无一郎自语道,有些心不在焉。他脑中还在想那句叔叔,十多岁的年纪突然被人叫了叔叔,说不出的怪异和错乱。
这里的时间真的跑那么快吗?一天没到,给自己跑了个辈分出来。
院内无人,地面上摆着很多洁亮圆润的鹅卵石,一颗颗整齐地叠放着。在晚霞照拂下,像即将破水而出的银鱼,在地面上肆意折射着璀璨光芒。
“好漂亮的石头。”伊织忍不住感叹。无论成色还是形状,都看得出是被认真挑选过的。这家主人收集石头的审美还挺高级。
时透无一郎被伊织带着越过这些石头,他闻到西侧房间内传来浓厚的鬼息,鬼应该就在这里没错。
门被三把铁锁锁住,关得严严实实。日轮刀金石相接,伊织破坏了这些门锁,光渗透到了那间阴暗的屋子。
里边关着的是个中年男人。
男人感知到了周边的动静,慢慢地睁开了眼。长脖如蛇一般在床上摆动,挣扎地想要竖起,最终还是失败了。他的头砸在了墙壁上,墙灰簌簌地往下掉。
如果强行忽略那缠绕盘错的长脖子后,其实他看上去跟一个普通人没有区别。
男人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但更多的是病容。他看时透的第一眼是又惊又喜的,用苍老疲惫的声音说道:“无一郎,好久不见。”
伊织没想到这人精准叫出了时透的名字,悄声问道:“霞柱,这次认识吗?”
时透无一郎凛若寒霜,听声音判断道:“不认识。”最近的鬼都喜欢跟他攀附关系,个个都说认得他,还要求他记得他们。
没有这么无礼的要求。
神谷恭介见时透无一郎认不出自己,也没有气馁,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后逐渐转为苦涩。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也没想到会再见到无一郎。本以为这个孩子跟他的哥哥都去世了,没想到还活着。
时透无一郎察觉到这个男子不是真正的鬼,而是依附着鬼的幻境生存,很难再称之为人了。一旦鬼灭,这人也会魂飞魄散。
鬼在幻境里圈养人的仅剩意识的人类,很离谱的共存关系。
时透试探问道:“你跟那只鬼什么关系?”
因为先前时透无一郎重创了鬼,幻境里的神谷恭介已经支配不了身体,他语气低落,带着几分无力的窘迫道:“朔是我的儿子。”
他就是伊织母亲口中所说的猎户了,从来没有人见过的神谷朔父亲。
神谷恭介费力地挪到窗边,微微扬起了头,靠在了桌子上。仅这几个动作,就耗费了他大半的力气。他缓了好久才叹出一口气来:“无一郎,你哥哥还好吗?”
时透无一郎沉默着,过了许久才冷声说道:“我没有哥哥。”
蹚在情绪牵动起的回忆之流中,岁月的碎片波光粼粼。神谷恭介听到这句话,从那种恍惚的落空感站稳,隐约有了猜测。
时透站在这像个大人,却一直是悲伤的、孤独的,这应该也跟他失忆了有关。
神谷恭介不再提这个话题,他的呼吸变得微弱老迈,气力耗尽是迟早的事了,他想拜托无一郎帮他一个忙。
“杀了我。”神谷恭介说出这句话,像是如释重负,卸了全身力气,大喘着气。
很合理的要求,但从鬼口中说出就怪怪的。
时透无一郎被鬼诈过两次,不可能轻易上当。他脱下罩在眼上的白布,看向了说话之人。
他看到了一个猎户装扮的男人,无神灰暗的眼望着天空,等待着一个不会到来的天明。他已经被开膛破肚,血流了满地,渗透进了泥中。脸颊的肉被撕裂吞食,四肢也被扯断四处散落。
而他的身前,恶鬼咆哮着留下涎水。干瘪见骨的身子顶着一个硕大狰狞的脑袋,舌头垂吊到地上,倒三角的眼翻着眼白,像只巨大的蜥蜴在地上爬行,动作怪异又敏捷。
时透突然看到了神谷恭介的生前,这人是被鬼所杀的。
“你的儿子杀了你?”时透无一郎问道。
“不是。”
“那你儿子为何会变成鬼?”
“是我害了他。”神谷恭介闭上了眼,身体逐渐僵硬冰冷。明明是早秋,却冷到入骨。
刚回家的神谷朔看到院内的两人,站在那间常年关着的房间里。身上的杀意如飓风,赤瞳竖起,他席卷过来,斥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