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透无一郎在天亮前回到了相原家,袖口里还藏着那半截白骨。
绘里很害怕这个地方,但如同方才一样,时透身上那股稳重凛冽的气息,很像她的哥哥,让绘里产生了信赖。所以她缩在臂弯处,安心贴着。
这一次来,时透是直接翻墙进去的。从侧门悄无声息地一跃,就到了房顶,他在房瓦上疾走,寻找着蛛丝马迹。
厅堂那里很热闹,时透看到一群穿黑衣吊孝的人齐聚在一起。
那日之后,相原修到现在都还没有归队,据说是家中有亲人病逝了。
时透无一郎没有向那边去,而是潜入了书房。
书房里那个黑色的鸟笼还挂在那,只是颜色由原来的乌黑变成朱褐色,大开着的笼门,里边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人怀疑里边根本没有养过鸟。
桌子上摆着本摊开的县志,被窗外的风刮得卷起边角,时透无一郎走了过去。
原来森鸟县这个名字来源于一只鸟。在百年前的饥荒年岁,眼见着所有人都要饿死了。某夜森林里出现了一只神鸟,衔来了新鲜的肉类,才让少数人活了下来。
对那只鸟的描述不多,只说了其形似山,白羽红尾。那肉有人说是鹿肉,有人说是狼肉。
这里的人们对此感恩戴德,还专门把这个地名给改了,以作纪念。森鸟县的那些石碑,也就是那之后立起来的。
对着黄薄纸页上被勾画出的“不计量数的红肉”二字,时透无一郎的手指点在那,隐约琢磨出了异样。
饥荒年间,怎么还会有这些。都到了要吃树皮草叶的时候,遍地生灵日子都不会好过。
如果是鬼那就是另外一番说法了。
果然,时透无一郎继续往后翻了几页,手一顿,眉尖微蹙。
这县志记载,熬过这场劫难后,人们发现县里的人有一半已经不知去向,凭空消失了许多人。
鬼叫人吃人,倒真是百年来都没有人发现的真相。又或是有人发现了,刻意隐瞒了下来。
时透现在很肯定,这里是不止一只鬼的。
当时入侵他思维,将他带到一人迹罕至山上后,那里见到的鬼,眼中明显是有下弦标志的,玩着那拙劣的模仿游戏,固执地要“妹妹”成为缪尔。但他醒来后,斩下头颅的那只,眼中又没有字样了。
当时因为太过心急,在面对两张一样的脸时,把这个重要的线索给弄遗漏了。这才必须重新回来,解决祸端。
时透无一郎在书房又检查了片刻,这个书房的格局很简单,没有藏任何与鬼有关的物件。
在时透准备离开前,袖口里的绘里偷偷爬出来,掉在了桌子上,她用力抠着桌脚,在那里将木屑全部凿了出来。
时透无一郎时找不到一个精准的词来描述绘里的状态,在死物上寄托了灵智,也见不得太阳。把这里的鬼找出来后,她估计也就彻底身死了。
见再不阻止,整张桌子都要被凿垮了,时透想将她带走。但是绘里的劲很大,直接钻了进去。
厚重木桌看着结实,实际上是空心的。小鸟的骨架来去自如,就这样消失在桌子里。
时透无一郎瞬间明白了绘里的用意,他将书桌挪开,看到了那只神气十足的白骨,正爪踩着一张照片。
时透弯腰捡起,发现是一张双人合影。右侧的少年是相原柊太,左边的女孩脸被糊住了看不清。
将照片翻过,发现后面是有署名的,女孩名叫吉崎堇。
时透无一郎将照片收起,打算去其他地方看看。本想去那日休息的房间,但看到大厅聚集的人,时透还是换了个方向。
他想知道相原柊太是什么死的,这个男人连鬼杀队都要算计,他的死亡瞧着也会是场蓄谋已久的安排。
庭院三日前的战斗残局虽然已经被收拾干净,但因为这里的家主忽然离世,这座老宅上飘浮着混乱。
相原柊太的死成了森鸟县最大的轶闻,都盖过了辻村家那个籍籍无名的女仆。
鬼?鬼带来的利益没有死人诱人。
相原修看着还主持不了这个大局,他站在人群中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直达说话者的眼眸,紫色的瞳孔倒映出普通人的丑态,应付这些形如鬼魅、心思各异的外人,让他觉得很累。
那日发生了太多事,鎹鸦还送来了噩耗。伊织生死不明,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他的至亲。
那些模糊狰狞的人脸不断在他耳边重复着:“好端端地,人怎么就会死掉,会不会是…,呸呸呸,瞧我这张破嘴。怎么可能会是报应呢。”
虚伪贯穿着这场葬礼,啜泣后的唾弃,全是冷血夺利。相原修脸色铁青,全程一言不发。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后排一闪而过的薄绿色,相原修怀疑自己眼花了,霞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相原修想挤开人群追上去,却被一个老头一把抓住,那满手的金戒指硌手得厉害。
“修,这些年不知道你在外面忙什么,你还是回来吧。现在你叔父已经死了,总要有人出来承担这份责任。”老人一脸慈笑,眼中却全是精明的算计。
拿捏一个年轻人,总比对付相原柊太轻松。
那个病弱的男人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模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狠戾和冷淡下,藏着许多秘密。
这些年没少干让他们恶寒畏惧的事,包括雇人一夜之间把石碑全部砸倒,也就那疯子干得出来。
七嘴八舌的人凑过来,伸出那枯黄粗壮的手,在棺柩前要将相原修“分吃啖食”。
相原修甩开手,努力克制着一脸嫌色:“以后再说吧。”森鸟县就像一块腐朽的木头,从里面烂到外面,他对这里并不留念。
没有人拉得住相原修,他额前的头发随着急速而放轻的脚步扬起轻微幅度。俊秀的脸紧绷着,显示出他现在的肃然。
等到了院子拐角,相原修终于找到了霞柱。角落里有一双碧绿的眼睛,清澈干净。时透正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相原修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庆幸真的不是眼花,急忙问道:“霞柱,您怎么回来了?伊织还好吗?”
时透看着眼圈青紫的相原修,猜到他能知道的内情也不多。不会因为鬼的事情对他有偏见,只是说道:“任务还没有结束,下弦四还活着。”
相原修睁大了眼睛,语塞半天,眼中的光熄灭,沉寂在郁郁之中。能失去的一切皆失,这场悲剧为什么还要继续。
时透无一郎需要知道那日走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透看了一眼耸拉下去的相原修,将袖口里的绘里藏了藏,问道:“那天后面怎么了?”他看向相原修后面,所指明确,相原修叔父因何而死,只有那日在场的人知道。
相原修回头看了眼乱糟糟还在争吵的老宅,低头说着:“我叔父认识那只鬼。”
夜莺圆音翕动,郁金香传来幽香,炎热的夏日还是纳入了凉爽。
相原修这两日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森鸟县里那么多关于鬼的故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如果把每一件都当做独立真实的事情来看,就会发现其实森鸟县这百年一直都笼罩在阴影之下,只不过是大家都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相原修的眼中聚不起高光,他眼皮沉重,向时透坦诚问道:“霞柱,你相信人性的恶吗?”
时透想起了那把刺中腹部的匕首和那个破败的渔村,硬币都有两面,何况复杂的人心。所以他只是沉默地等候相原修的下文,没有回答这个说什么都不对的问题。
相原修满目索然:“人或许是手段,而非目的。”
时透若有所思,他的绿瞳穿过树荫,直接抵达那个被鲜花簇拥的尸体之上,他问道:“你叔父的死是不是有问题?”
“是。”
那日,相原修看见叔父直直地走到雀鬼的尸体旁,也是恐惧大于惊讶。
最初的猜测成了真,叔父果然是知道内情的。
寂静莫测的庭院,相原修连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那些消失的毒鸟此刻宛若脱离了具像化,似阴魂般在心间盘绕再盘绕,无孔不入地扎入心间。
相原柊太单膝伏低地蹲在地上,他看着那只濒死的雀鬼,眼神幽深,似笑非笑。他温柔叫着地上那只哀怨仇恨的鬼:“堇,你看你还是逃不掉的。”
被点到的雀鬼,恼羞成怒地急吼:“滚,你给我滚,我就应该早点给你抽筋扒皮。”
那雀鬼用尽了这世间最恶毒的话语来对相原柊太进行诅咒,包括那句“短命鬼”,“早该死掉的废物”。
相原修被这铺天宣泄的污言秽语捞回了冷静,他拿着日轮刀指着叔父身后护住的鬼,打算上来补刀,说道:“叔父,我来杀了她。”
相原柊太今天的脸色比以往都要差劲,但是看着心情还不错,他摁下了相原修的手,将人拦了下来,说道:“不用。”
什么都不做,这鬼也活不了了。
相原修听了这话,皱了皱眉,为什么要这么护住一只鬼,他一定会好好问清楚的,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想让这只喋喋不休的雀鬼去死。
到了这个时候,被叫做“堇”的雀鬼想起来相原柊太最在乎的是什么了。她面色赤红,癫狂地疯笑,在院子回荡,渗人极了:“怎么?觉得你叔父是个大善人,其实他该死啊……”
雀鬼身子都全部没了,趁最后之时,都还要张嘴将这个她最痛恨的人,一起拉入泥潭。
相原修腮帮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鼓起。死死盯着雀鬼,眸似寒冰,风雨欲来。
他不想听,但是必须听。
“你想知道你父母怎么死的吗?”雀鬼嘲笑似地说道,“那可都是拜你身后的人所赐。”
相原柊太脸上飞速闪过一丝落寞,快到险些捕捉不到,他仍是什么都没说。
人类最深的恐惧不一定是恐怖可骇的怪物,往往可能是一次惨烈悲戚的死亡,一场永无相见的诀别。
而相原修面临的将是一场对过往的屠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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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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