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原柊太死前,眸光流动,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如释重负。
相原修呆站着床边,无数次在心底祈祷,希望叔父不要死,希望他能够解释一下。什么都好,唯独不要遂了恶鬼的心意,承认那一切。
但是这该死的期待,就如同一把钝刀,磨人神志,一霎将人心切割得支离破碎。
相原柊太慢慢积攒起一点生机,他看着相原修,似是从来没见过这人一般。而后他露出往常的那抹坦荡的浅笑:“我死了你不用难过的,我在赎我的罪。”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承认了一切,那说出的话,像垂于头上的审判之剑,让相原修攒不起任何力量,除了紧紧抓住自己发颤的手,做不了任何事。
相原柊太声音很轻,咳了两声,气息都险些随着散去了,他把手慢慢搭在修的衣袖处,像个温和的长辈:“修,你有空去石碑那里看看吧。”
手慢慢松开,相原柊太没有多余的话想说,他走了。
相原修一言不发,枯站了一夜。眼睁睁看着亲人死亡,无异于被剥皮抽筋,痛不欲生。他脑中浮现叔父这十年的照顾,和恶鬼最后那愤怒的控诉。
那双紫眸里一点神采都没有了,如冬日寒风凛冽。
相原修对着时透怔然说着:“那鬼说是我叔父害死了我父母,他一直在给鬼提供消息。”
鬼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伊织他们所在的准确位置,也都是相原柊太在背后帮忙。
时透沉吟片刻后反问道:“你相信吗?”
之前在这待的两日,森鸟县里的闲言碎语,时透无一郎与伊织一样,都从各处听到过。时透当时还让鎹鸦去总部问问,这人是否有异常,但得到的回复是未知。
时透能感觉到对方在明显地利用自己实现某种目的,但直觉告诉他,二人的初衷是一致的。
所以当时时透对灭鬼以外的事情,就没有太过深究了。现在看来那是个错误的决定,不从头将整件事情掀翻,这件事不会结束。
相原修眼皮发重,内心挣扎地说道:“我不知道。”
从叔父的死讯传开那一刻起,相原修就开始被裹挟着站到应该站的地方,去做着该做的事情,他不知道信任应该从何说起。
时透无一郎语气平静,偏头道:“不要犯蠢去怀疑自己的选择。”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好人,鬼就能有一个好鬼吗?
时透无一郎倒觉得相原柊太算是森鸟县里面难得的正常人。
葬礼那边越来越吵闹,本该是一个悲伤肃静的场合,现在到处在私聊说笑。也是真的不怕相原柊太突然诈尸睁眼,要他们全部滚出去。
时透无一郎拿出了从书房里找到的那张照片,递给了相原修:“你叔父叫的人应该是她。”
相原修的手指蹭过女人脸上那团重影,看不清原貌,但他看着那背后的“吉崎堇”三个字,发现这个女人他是认识的。
吉崎家原本就在隔壁,她就是十二年前遇害的那户人家。在相原修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记着父亲说过,叔父跟吉崎家的小女儿订了婚,两人青梅竹马,情感甚笃。
不过后来因为吉崎兄妹的离奇死亡,相原修的父母也在调查过程中失踪,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相原修讶然,捏照片的手都十分用力:“怎么会是她,这人不是死了吗?”
时透将绘里拎了出来,拿给相原修看,说着:“还记得之前捡来的那只鸟吗,都是被鬼同化了。”
一开始时透无一郎一行人,把这里的鬼通通视为下弦四,下弦四又有一个准确的名字叫缪尔,就奔着这一个目的而去。
但这里的鬼早就不止一个了,至于谁才是真正的下弦四,要找到了才知道。
相原修看着霞柱不知道从哪里又捡来的奇怪物件,也是没敢伸手接过。只能低语道:“原来是这样。”
时透无一郎将绘里收了起来,问道:“你叔父是被鬼杀的吗?”
相原修闻言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日的鬼被霞柱斩杀后,莫说反杀回来,连动都不能再动弹一下。他不知道在梦里发生了什么,能够如此彻底地将这只鬼摧毁掉。
如果当时是霞柱在外面的话,或许伊织就不会出事,但现在思虑这些也已经没有用了。
“自吉崎堇死后,我叔父就不行了。”这也是相原修这么认定他叔父与鬼有勾结的原因。
时透无一郎对此没有妄下定论,他说道:“或许是巧合罢了。”相原柊太身上死气很重,最开始见面的那一次,都觉得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在强撑着一口气。
相原柊太明显不是鬼。
相原修苦笑低言着:“真是这样就好了,”他现在已经对任何事情不报希望了,但还是提醒着时透:“霞柱,有一件事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时透无一郎静静站在那,神韵自如地看向相原修,他猜到了这人要讲什么。
有一个地方,除了鬼吃人,还发生过人吃人的事件。
···
夜晚街巷,窃窃私语与诡异怪笑时不时溢出,刚出门的相原修遇到了他最讨厌的一群小孩。
“你父母是怎么死的?”
“不会是被你克死的吧。”
“你叔父是个病秧子,你全家都是。”
幼小的相原修黑眸冷静地可怕,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揍人。能拿拳头解决的问题,绝对不废话:“要你们管。”
今天这群“胆小鬼”没有四处逃散,而是看着相原修气势汹汹地挥舞拳头,这个野孩子今天得意不了多久。
一只脚踢在了相原修的侧腰处,他的脸被重重地磕向地面。
他们早就知道打不赢,叫来了外援,十四五岁的混混打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孩,那是轻而易举。
雨点般的拳打脚踢,很快让相原修的脸上瘀肿不堪。他用手护住脑袋,手背的关节处鲜血淋漓,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青紫交加。但除了偶尔的闷哼,不肯有一句求饶。
相原修的手指抠着地面,他憎恶地看着这群人,只恨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带头的那个是相原家世敌的孩子,他弯腰扯着相原修的头发让他抬起脸来,得意又恶毒地说道:“这么看着我们做什么,想吃了我们吗?”
不知道这种话究竟有什么让人发笑的魅力,大家欢快地大笑起来。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这群小孩的话匣子,他们就吃人这个问题,开始聊了起来。
相原修被打得脑子晕得不清,他隐约听着这段话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什么叫他们家人知道人肉的味道?
这还是人话吗?
但为什么这些人的回答出奇的一致,纷纷炫耀地说着知道。说话间,哪个傻子还吞了吞口水,喉咙处发出的贪食**,清晰可闻。
相原修在地上匍匐爬了两步,想逃离压制就冲过来反打。但是意图可能太明显了,身子直起来一半,又被一只脚踩在地上。
满脸讥讽的打人者将脸全部凑过来,逼问相原修:“你想吃了我们吗?”
相原修的头被摁住,但不妨碍他学着他叔父,对这群蠢物翻了个白眼:“你们算什么东西?”
嘲讽是嘲讽到位了,奈何祸从口出,招致来了更猛烈的毒打。
相原修像条野犬一样,被打可以,也不要让对方好过。两条胳膊一抡,连扑带咬的,把这一小方地界闹得天翻地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出人命了。
人多势众的那边虽然伤得不重,但一个个被打得嗷嗷哭。
相原家宅里的人终于发现自己小少爷要被人打死了,才勉为其难地出来找人。
到了当下,两批人的骂仗已经由相原修父母死没死,变成这些人的家人有没有吃过人。
相原修吐出口中的血沫,小小年纪犟到不行,他拽着年迈老管家的手不肯离开。指着那群打人者,非要这管家出来作证,呲牙咧嘴地问道:“你说,人到底能不能吃人?”
气氛凝固,黑夜渗人。
相原修的手被当做烫手山芋一样甩开,他困惑地看着老管家紧捂住胸口的位置。山羊般的胡子颤抖,满眼都是恐惧,眼珠几乎要掉出来。
老管家的气息凌乱,惊悚怒问:“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
成人世界的神秘恐惧向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孩宣泄而来,相原修仰头张望着,后面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记得那张惊恐似死人的脸。
那个年迈的老管家死在了当晚的后夜里。
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相原修平日里根本想不起这件小事。直到他听到缪尔的哥哥吃了缪尔后,他寻着这点微弱的联系,突然又想了那些有头有尾的话。
都说童言无忌,但是那些小孩太过认真笃定,实在不像在撒谎,他们定是从哪里听来的。
相原修这两天结合各种蛛丝马迹,终于发现了那段被死压的往事,短短几页就让人寒毛直立。
时透无一郎听完了然于心,长若流水的发丝贴在身后,薄唇轻启问道:“当年吃人的事情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相原修眼中惧是空旷,艰难说道:“几乎森鸟县的所有人都参与过。”
时透无一郎知道会很糟糕,但没有料到在百年前,这个地方混乱到这种程度了。就像在一个荒茫的无主之地,道德的约束全部丧失。
人与鬼在这里做着一样的事情,目的也是出奇的一致,都是为了活下去。
时透绿眸闪过寡影,袖口里的绘里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不动,他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受害者是怎么产生的?”
相原修循着查到的信息,回答道:“每户人家自己推举,小孩优先,特别是有兄弟姐妹的家庭。”
外面全是吃人的人,必须有人被放弃。人类悄然异化,还粉饰成是神鸟的庇护。
等到灾害结束时,真正的鬼已经潜入身边,开始替他们执行这场审判。
相原修说这个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满目哀色道:“霞柱,你还分得清这里的人和鬼吗?”
时透无一郎孑然站在那里,清澈如水的绿眸微微一愣。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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