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穿过木质回廊,发出低沉的咯吱声。碎石小径蜿蜒,叶垂静默无声,斑驳的光影照不透深处的阴影,仿佛有虚白的人影在此处徘徊。
时透无一郎先行离开了相原家,到了如今,他觉得他知道下弦四躲在哪里了。
这次跟鲛渔湾完全不一样,前者懦弱愚昧,后者自私恐惧。
时透视线飞快地掠过大道,他循着梦中的场景,找到了森鸟县记载的那处森林。
相原修跟在霞柱后面,也偷溜了过来。时透知道他在后面跟着,并没有说什么。不管结局如何,相原修都会参与进来。
当时片刻的迟疑后,时透无一郎觉得有些话还是需要讲明白的。在他失忆时,有些问题不是大问题,现在也不算了。
绿眸宛如冬日的森林,翠绿下藏着松针的芳香和苔藓的湿气,阳光在其中微微闪动,凝视着遥远的世界:“人犯的恶也不能抵消鬼的罪,用心分不出,就用眼睛来分。”
相原修紧缩的眉头突然散开,愣了片刻后,喉咙发干,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见时透人都翻过围墙了,他才急急地跟了过来。
时透沿路顺着那无数石碑,头也不回地扎入密林。
据说有的地方愚昧无知,会以为石碑这种东西能够镇压邪祟,以求安稳。这里的人对过去的那件事还是介怀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不断修缮这里。
至于到底有没有用,但就人心自知了。
木门微开,夏日炽热的气息隐隐生出阴寒,假意充斥着哀伤,表情肃穆的人压抑其中的**、野心与漠然。没有人真正关心相原修去了哪里。
就这样捱到了午后,夏天的太阳悬在无云的空中。
乍然,门外传来急促的翅膀扑动声,参加葬礼的人纷纷伸头出来张望。
数只白色的雀鸟从浓密的树影中冲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赶。它们低空掠过庭院,发出杂乱无章的鸣啭。
那急促的羽翼扇动声宛如死亡的信号,留下刺骨的一地狼藉,人心头笼罩着难以名状的阴沉。
森林那头的时透无一郎很早就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树皮的淡淡木香与发酵的落叶混合杂糅,散发原始的泥土气息,带有一点微酸的味道。随着林间风的流动,这股味道源源不断地从山洞里散发。
时透无一郎和相原修站在洞前,都闻到了股熟悉的味道。这是院子里那只雀鬼身上的气息,看来它白日就躲在这种地方。
时透将日轮刀抽出,身体压低,弓下身子往山洞里边走去。每走一步,他都小心地观察着四周,耳朵敏锐地捕捉着细微的动静。
相原修也如履薄冰地跟在霞柱后边,谨慎中透着极度的专注。脚下的落叶轻轻作响,山洞顶部掉下些岩石泥土。
越往里面走,侵略性十足的厚重酸雾就越让人不适,带有金属的尖锐感,刺激得眼睛都有点发痛。
最后在呼吸间隙捂了口鼻,才得以走下去。
走到最里面,时透和相原才知道这气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山洞进来的那个洞口打下一束光,垂落在最深处。地上躺了具面目腐蚀的尸首,身上散发着股股恶臭,鞋还掉了一只。
无数的黑色小虫像波浪围绕着尸体,形成一层流动的外壳。它们不断地在上边攀爬蠕动,交织地挤压而上,彼此都在争抢最靠近人体的部分。
虫影翻飞,空气中全是嗡嗡声。
绘里见了这一幕,直接飞扑了上去,在上面啄个不停,要将那些虫子全部赶走,它不允许有人玷污这具尸体,这是“哥哥”。
只是这虫子也不会善罢甘休,险些把绘里也拖了进去。酸臭味愈浓郁,窒息感愈不安。
时透走上前驱逐了虫子,将绘里救了出来。那虫子怕极了日轮刀的刀气,在呼吸法的剑招还没用出之前,就已经一哄而散,逃向山洞的各个角落。
那尸体就这样露出了原形,头颅上的眼像黑洞一样注视着山洞顶,嘴凹张成圆形,嘴角处被虫子啃食掉,手骨和腿骨都缺了部分。
时透看不清这人的五官面貌,但是根据骨架大小,是能够推测这人死亡时的年纪不大,最多就十**岁,跟之前梦里见过的那个女人年龄相仿。
到这本来都还算正常的,时透默默打量着。但等到这尸体没了虫子的骚扰,颤巍地坐了起来,就变得有些吊诡。
时透无一郎知道这是找到鬼了,白色刃锋寒光乍现,仿佛一抹流星划破黑暗,透出无声的肃杀之气。相原修也摆好了进攻的架势,空气中弥漫起紧张的气息。
但这鬼没什么凶相,很老实地靠着洞壁坐着,打量着进来的两个人。
这个鬼的声音干涩粗糙,音调低沉破碎,夹杂着不协调的裂痕和颤抖。让人感觉他每说一句话都伴随着疼痛,他对着来的两个人喊道:“是缪尔吗?”
这鬼主动问话,无人回应。时透谨慎地保持着沉默。他们要是一出口就暴露了。
可能这鬼跟缪尔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对这份缄默习以为常了。
空骨架带着沉重的喘息,空气都被他的话语渗得干涩:“你好久没有过来了。”
鬼感知着光在洞内的延伸,虽然依然笼罩在厚重的黑暗里,但这一束光仿佛穿透了所有的沉寂,像一条引路的丝线,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父母在他和缪尔手上缠绕的那条线。
线在前几日突然断了,这让拓真心慌不已。
这鬼想到了悲伤的事情,身上的骨架看起来都变得更加松散了,一声喟叹“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时透这才发现原来这对兄妹,这么多年都没有相认过,妹妹明明一直在这里。他往前走了两步,冷冽的刀光折射,瞥见到这鬼那个空洞的骨架中有点不对劲。
这两步没有激怒到鬼,反而其将这窸窸窣窣的动静视为回应。
拓真低声喃喃,骨架里微微颤抖:“缪尔,我有些时候还会想起那一天,是不是要是我跑一点,结局就不一样了。”
鬼的话语断断续续,有时会突然停顿,好像在掩饰内心的胆怯,他又陷入了那日的回忆,透着无法释怀的痛楚。
残阳如血,遍地哀嚎,不绝于耳。
在得知这次要吃他们了,拓真拉着缪尔在逼仄的深夜奔命,逃生的缝隙都被他烂熟于心。少年脸上淤青,眼中无任何光亮,他只知道要带着妹妹活下去。
但当被团团围住之时,责骂声此起彼伏,像洪水般向他们压来。拓真被拎在半空中,眼神惶恐不安,整个身体都被恐惧冻结。
拓真颤抖的手指攥住破烂的衣角,将缪尔推了出去,让这群人去吃了缪尔,不要吃他。
苦苦忏悔的残破怪物,并没有意识到缪尔其实也在这里。
时透无一郎大概听明白了,这跟他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在拓真不再吭声后,将日轮刀刺入鬼的心脏处,挑破了里面的阻隔。里边有东西在细长而绵延地呼吸,他想看看里边是什么。
拓真被钉在了山洞里,骨架摊开,发出痛吟。里边的黑物在日轮刀下疯狂扭动,带起狂暴的力量。
就连绘里也同步发出穿透力十足的鸣响,被拉紧的弦面临崩断,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相原修看着这奇怪的场景,目光里带着一丝犹疑。不明白霞柱为什么没有斩鬼的脖子,而是对准了心脏。
但直到里边钻出来一张让人不寒而栗的鸟面,羽毛稀疏,暴露出苍白干枯的疙瘩红皮,毫无生气的冰冷光芒闪烁。尖锐锋利的喙边缘参差,恶意凝视着时透无一郎。
相原修这才确信下弦四居然活着躲在这里,还完全没了正常的人形。
这才是真正的下弦四。之前的见到的都是这鬼的容器,死去的“妹妹”会怀着憎恶而化作雀鬼形态,盲目地替雀鬼复仇。
感受到了日轮刀尖的杀气,雀鬼爆发出撕裂的尖叫,像是无数雀鸟的啼鸣在这一刻叠加,不安地呼唤着增援。
拓真听到妹妹的尖叫后,猛然僵住,都感知不到那股疼痛了,而后骨架就发生了成片的异化。
红色的鸟羽像眼睛一一浮现,密密麻麻地从两侧蔓延到头顶,将整个身躯尽数覆盖,延垂的诞水落在地上,腥臭作呕。
这对兄妹生前死后既没有放下彼此,也没有放过彼此。
“哥哥”成为了“妹妹”最后的容器。
山洞里飞出许多雀鸟的箭羽,如同钢刃,带着锋锐的破空声,又因为轻巧的缘故,有着鸟雀灵巧的身姿,将人团团围住。
绘里从时透的手上钻出,原本还是白色的骨架,顷刻就变成了没有光泽的乌黑,汇入其中消失不见。
时透无一郎和相原修避免被扎成筛子,先退了出去。外面还有太阳,这下弦四不敢出来的。
退出去后,这烈日天象也早早变幻。
狂风四起,化作了一道灰暗的漩涡,如猛兽在肆虐横行。随着所有的石碑被连根拔起,悲伤的气息缭绕,森鸟县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灵柩,满地尸骨。
这片森林底下压着的全是百年前的冤魂。
有蜷缩倒地的幼儿,身躯因为折断扭曲,那双脚是如此的苍白。有布满黑痕的死尸用血手刻上诅咒,滔天的愤怒和冤屈的死亡,让其向虚空中伸出了手。还有看着在桀桀怪笑的骷髅。
石碑下的罪恶无处遁形,当年的蒙害者现今成为了凶狠的恶鬼。
待这阵风过去后,相原修提着日轮刀问着时透:“霞柱,该怎么做?”
这恶鬼躲在里头,需要再闯进去一次,但里面的空间太窄小了,战斗起来有点束手束脚,要想给办法将鬼赶出来才行。
时透无一郎面对眼前的局势,眸色未曾波动。长发如墨,映衬出他俊雅的面容。他又重新往里面走去,言语不疾不徐地交代相原修:“你等着。”
时透无一郎就这么走了,相原修以为霞柱是进去探路,但是半刻钟之后,整个山洞就在眼前坍塌。
剑士稳稳伫立于尘土之中,长剑发出清脆铮鸣。身姿似风,吹散了残余的战意。眼神依旧清冷,但跟以前相比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相原修呆站着,喧嚣静止,整个人还是没有太大的实感。
方才并没有觉得这下弦四已经脆弱垂死,毕竟连其带来的风都让人觉得危险不安。霞柱就这样解决了,仿佛与下弦四的激斗只是面对寻常小鬼。
虽然九柱是不分排名的,但是大家私底下也会讨论一下战力值的大概范围。
成年前的霞柱就已经很高了,成年后因为主公给霞柱派的任务都比较特殊,大家只能隐约有个猜测。
唯一跟霞柱走得近的伊织,每次听到这种谈论,都只是淡然一笑,从来不多说什么,现在看来那些都是错的。
下弦四的身躯被太阳渐渐吞噬,焦黑发裂,黯淡的火光舔舐表层,逐渐变成了脆弱的炭屑,最后只剩下寥寥几缕灰烬,四散飘零。
但那双眼睛里却不是恶鬼被逼入绝境的不甘与愤怒,而是意外地平静。仿佛那些年积累的仇恨,此刻都化作云烟。
时透环顾一周,见结束了后,相原修还呆站在原地,解释道:“上次已经重伤了她,只是看着吓人,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缠。”
话虽这么说,但明显是谦逊过了。
相原修还是傻了眼,久久盯着地上的下弦四:“霞柱,这就结束了吗?”
“对。”时透无一郎点头,下弦四的实力挺一般的,要不是用她杀过的人当容器,完全不用耽搁到这种程度。
时透无一郎以为是打击到了相原修,温和夸了他两句:“伊织和你这次任务做得很好。”
原本时透无一郎打算一个人进去的,但是下弦四迟迟没有出现,他在那里空无一人的山头苦等了许久。直到伊织进来,一切才步入正轨。
这次少了任何一个人,都是另外一番景象。
相原修手握着剑柄,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挠头道:“都没帮上什么忙。”
时透无一郎目光真诚且坚定,语调平缓:“不用这么想。”
至于里边具体发生了什么,相原修很想知道,霞柱也没有拒绝。静谧地说道:“回鬼杀队再细说吧,先离开这里。”
时透无一郎现在还挂念着下弦四刚刚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伊织的伤势还有救。只等回了鬼杀队,他就去找伊织。
但刚从密林走出,就看见远处突然升起了浓烟,那个位置是相原家。
时透有些摸不着头脑,鬼不会白日纵火,这好端端地怎么起火了,相原修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等他们赶到起火的位置,火势早就不可逆了。
火光在老宅中扭曲盘旋,木梁和瓦片被炽烈的火焰吞噬,映得四周红彤彤的。炙热的气浪扑面,门窗均化为灰烬。
而大堂的那具棺柩,已经彻底葬于火海,火光中发出令人心惊的悲鸣。
相原修突然想起他叔父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要烧成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这场火烧得格外沉寂。
昨天一直登录不了,今天多加些字数补上。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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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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