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辞盈一宿没睡得安稳。
自离了孩童时候,她已甚少做梦,这一夜兴许是歇在那令人生厌的萧世子身旁,闻着了月麟香,所以才发出这许多梦魇来。
梦中本是寻常午后,裴听寒陪着她在内室歇息。
永熙八年春,凉州郡守簠簋不饬,竟敢在陇西贡物做手脚,好在随行的裴家知事在出城前重点了数量,才没酿成大祸。
裴州牧秉公办事,将凉州郡守一家三十二口一并圈禁在府上待审,哪成想他这样想不通,夜半饮毒自尽?
担责之人既畏罪而亡,裴听寒作为其上峰,只能替受朝廷雷霆之怒。
罚俸一年,又兼令亲巡陇右道,一来一回,也需大半年了。
李辞盈听着他垂头气闷,也迷迷糊糊打趣道,“巡防之事使君是做惯了的,鄯城如今太平,且有李少府为您打理着,这般愁眉不展的,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巡防是守将应尽之责,裴听寒也只有在偎抱温香软玉的时刻才这般不情愿,他可不信她不明白,捧了人家的脸儿掐了一把,“明儿就得拔营了,昭昭真就一点儿也没舍不得?”
知他是想听几句暖心话,可李辞盈缺眠懒怠,只嗲道,“妾自是舍不得的,可奈何使君体贴,只怕妾受不住行军困惫,不得已,就在鄯州盼您归来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好意思再提让她随军?那人听了气得牙根痒痒,瞅准女郎颈上羊脂玉般滑腻的肌肤轻咬上去,低声怨道,“一去半载,昭昭可真没良心。”
她没良心也不是这一两日了,李辞盈痒得吃吃笑着,一边又伸手去推他脑袋,“明日就要走,这会子还胡闹,晚些不得去营中和将士们吃出行酒么?”
“明日的事儿明日再说罢。”他衔住雪衫上的绳结抬头看她,眸底晦暗似沉淀浓墨。
檐角的扁铃悠悠荡着,恍惚间李辞盈似忽然裹住一团烫火,她受不住急急向后缩瑟,可箍在腰间的手掌不肯退让半分。
裴听寒少有这般强势的时刻,想着要分离半载,她心软就依着他去了。
这梦到这儿倒算不上怪异,只是日光浮至西窗,她在迷蒙中忽听见院中有人信步慢行,**靴踩在青砖,“哒哒哒”一声声地,似敲在心尖儿上。
不一会儿,又有守在廊下的侍女恭声请着礼,“使君,这会子夫人正歇着呢……”
使…君…?
李辞盈一下僵住了,外边来的是使君,那埋在她颈间的这位呢?
温热的呼吸伴着压抑不住的闷喘,那一只宽厚的掌掐住她的,男子额上聚着的热汗滚下来滴在散乱的鬓发,又顺着她的脸颊洇进白玉兰如意云纹被,于摇晃的鹅梨帐中颠荡着的月麟气息,一远一近地,反反复复笼罩住所有感知——
李辞盈猛地坐起身来。
天光昭明,烈烈灼日照得眼前油布透亮熠彩,她按住微汗的额角,近乎麻木地盯着眼前的虚无,不是鄯州,也不是长安城,是她枕在粗布包袱,独自歇在瓜州砂海深处。
“醒了?”玄衣少年迎光立在风口上,额下眸间蒙着张窄窄的赤色绸纱,似清泉冷冽的声线袭入此间却犹如当头棒喝。
凛然寒意自脚底颤到肩头,李辞盈下意识抚住小腿,脸色铁青地望着正自顾自掀帘布的萧应问,唇齿颤了几颤,才盯着他的眼睛开口,“你拿我的东西……?”
萧应问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手指抬在眼尾缓慢轻抚两下,又继续卷油布,“不错,有了这绸纱系在眼前,某在砂海也勉强能够视物。”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对擅自解开她的靴子全然没有一句抱歉,“时候差不多了,咱们早些出发。”
手臂一展,整张布已经折成小块,他也没理会她的异常,又躬身解了角落搁着的小包袱,将油布整整齐齐收拾进去,想了想,把捆绳抽了一根出来递予她,“且用着吧。”
梦中之事也怪不得别人,李辞盈实在有苦难言,捏紧手掌恨恨站起来,看也没看他,一把拽过绳子,低头绑起靴子来。
萧应问倒是不知自己如何又惹着她了,这样一扯,那粗糙的麻绳自他掌心匆匆掠过,撩得虎口间莫名痒起来,他用拇指按着,又思索了一番,才问道,“是我油布收得早了?”
李辞盈懒得理会,手下动作更利索些,想着也好早日回去。
历经沙盗一事,当务之急是回都护府与傅六郎等人汇合,确认他的安危。
是以昨夜对过北辰星位置,她欲牵马返向西行。
砂海之中没有多余的食物,马儿只嚼着了一丛草灌,此刻仍是懒洋洋的。李辞盈牵着它走三步停一步,再瞅瞅上边端坐的“仇家”,多少是有些烦着了。
闷着头拐过一个背风丘,手上那缰绳却忽得被扯得笔直,那匹从贼人手里抢来的骏马不耐喷着响鼻,两只前蹄在原地交替着,踏出些烦躁的意味。
若不是李辞盈拽得紧,它早奔出二里地了。
“这是怎么了?”倔马儿不听劝,喉咙哄哄地震响,任凭李辞盈如何安抚都静不下来,她仰头去瞧萧应问,后者望着沙丘另一端,忽得背脊挺得板直。
赤纱下剑眉轻蹙,也似带有不解。
纵使这几日遇上不少倒霉事,李辞盈却并未见着萧应问有过这般神情,她顺着他的目光回首眺望——
但见荒瘠沙土之下,好一副修罗地狱貌。天与地之界限已被黄沙搅作混沌,暗云汹涌,撕裂的一截旗帜仍在风中烈烈扬着。
而此间,断肢残臂半埋碎沙坟,潮水似的血粒子溶入沙雾,闻声的秃鹫几只止下咀嚼,缓缓转动头颅,齐齐向他们望来。
风中吞噬过的尖喊与呢喃也在同一刻呼啸,旗帜上横插的婴儿人头“嗒”的一声闷响,滚落在地。
好似海水浸透口鼻,滞得人呼吸都停止了,好半晌,李辞盈才找回声音,“沙盗再如何为财,也从不将魏人当牲畜用做祭祀。”她喃喃道,“魂火祭,这定是蕃贼做的……”
如今的吐蕃首领达薄干偏信祆教,此令人发指的行径也不知做了多少回。总之黄沙埋得下这累累白骨,不出三个昼夜,罪证皆能卷入风烟。
李辞盈知达薄干在函嘉关附近有一据点,这也是之后裴听寒立功晋陇西行军司马的契机之一。
原来此时他们已经探进大魏土壤,不怪一年后西三州陷落之时,瓜、沙二城颓势如山倒。
萧应问是瞧不真切这惨绝人寰的场景,但闻得这漫山浓腥,凶手定然只近不远。
“此地不宜久留。”他伸手向她,“上来!”
懒马儿早想撒着蹄儿跑了,李辞盈踩着脚蹬刚上去,那缰绳一松,它便发疯似的向着丘山远处狂奔,比昨日被人追杀之时还要生猛得多。
已经跑出去好一段距离也不肯停歇。
李辞盈连日劳累,这下真是被它颠得要哕出来,且再放任马儿这样奔下去,不出一刻它就得魂归西天。
她勒紧缰绳,气道,“这样不听话,枉费我昨夜喂水给你!快停下!”
脑子乱糟糟的,后头那人又是一声冷哼。
李辞盈终于大怒,再顾不上什么礼仪姿态,回首狠狠剜他一眼,“有话便说,哼哼唧唧做什么!”
萧应问笑了声,说道,“某瞧着它贪生怕死、翻脸不认人的模样,倒是和某人出奇相似。”
“……”
这就是记着昨日将她从猎鹰爪下救出来、她没有给他好脸色的仇了。
堂堂八尺儿郎,心胸这样狭窄!
李辞盈越想越恼,真就想这样一下将他拱下马儿去算了。肩线微微一侧,后边那人就已知她的意图,萧应问一手牢牢掌住了她的右臂,抵着人家耳尖阴沉沉哼气,“三娘可不要做傻事,这样要是摔下去,咱们两个必定滚成一团泥,等我家中来人收尸,得将你也一并铲回长——”
“长”字方一出口,萧应问自觉失言,立即敛尽笑意。
“闭嘴!”李辞盈倒没注意介个,只扬声打断他,“在这儿曝晒三日,郎君早被秃鹰嚼成白骨,哪里还有血肉可铲?”
一个两个都是乌鸦嘴,先是傅弦一句“走不出砂海”,这如今就真的困在这里,马儿胡乱奔了这么久,如今都不知身在何处,她身上这些许吃饮,还能支撑多久?
且若不是这该死的永宁侯世子,她哪里能够这般惊心动魄擦着阎罗街的衡门走?!
还有脸说什么“摔下去”?
李辞盈心中猛得一提。
原本无垠的沙绢破开了裂口,数十黑影隐在前方蔼蔼尘埃之中,一排竖向天空的长矛,刃光夺彩。
同时两声高昂哨鸣,不足十丈的沙地立即牵起长绳,丝线一样的细沙扑进马儿睁圆的眼眸,它哀鸣一声,前蹄绊在绊马索上,轰然跪滑。
李辞盈清晰看见自己是如何扑向茫茫黄沙的,只差咫尺,就要落到脑浆迸裂,血洒如乱雪的地步。
机关算尽,这会仍然是要和萧凭意死在一起了,李辞盈再不敢看了,只求真有人来替他收尸时也粗心一次,带她一截骨头回去。
吃了永宁侯府供奉的香火,再一睁眼,可最好是生在长安富贵家啊……
分明一切不过须臾之间,可感知却似乎缓下了辰光,她听见风中丝丝细语,是有人在耳边喊她,“李三娘!”
唉,永宁侯世子真是有一把神仙似的好嗓子,冷寂时如泉清冷,惊怒时低醇似酿,下辈子就让她做郡主,萧凭意唱戏也是能养活他自己的。
临死了她又想起裴听寒,最后是谁捡去了这个大便宜不重要,“只望他看在相知一场,散些钱财给我一家老小……”
念念叨叨的,好似香魂归梦去。
“还没有到要交代后事的地步。”
一道强劲的力道箍在腰上,蛮横将她与生死拉开间距,李辞盈只觉着眼前乾坤忽得颠了个倒,她晕晕乎乎撞进萧应问怀中,蜷成了一只刺团。
那人一手紧紧护住她的后脑,侧身借力摔在松软的尘沙中,飞尘布若琼屑,他于朦胧中掩住怀中颤抖的女郎,喉咙轻咳,终是别过脸去,呕出一捧血红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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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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