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萧应问的马术乃建隆帝亲授,自幼时开蒙起,还未曾摔下去过。十五那年九华山秋猎,陈王李湛的马儿失智于人海间狂奔,也是萧应问辔驰而跃,掠了缰绳将它驱至崖顶。

飞涧丈有百尺,马儿驮着他且奔且嘶,到临了才扬鞭急转,一个掀蹄,一个昂首,堪堪停悬于险绝峭岸。

重光华晖下,锦衣少年负意气纵横天地,挥洒浩然。

从未有如今这般狼狈时刻。

沙尘漫天坠落,少顷便盖住了地上刺眼的红色。

“萧凭意……”李辞盈只觉着自己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了,从他怀中奋力抬头,扭动两下挣脱不得,又伸手去掐环在腰上的臂膀,“放开!”

身量纤弱,力大无比,对待救她小命的人也丝毫不手软。萧应问松开痛到失去知觉的手臂,没忍住哼了声。

沙地上杂乱的脚步声渐近,他闭了闭眼,还是支起身体,将混乱中跌落的覆面拾起给她,低声嘱咐,“戴好。”

李辞盈明白他的意思,垂首要接,手下却一顿。

那人袖角沾着血污一团,手肘至肩下衣料磨得碎开口子,破损布料下,暗色腥晦如河溪支流,密密麻麻爬满线条流畅的臂间。

略显浑浊的轻喘随着胸膛起伏,他似乎受伤不轻。

这下李辞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寻常人这样摔下马儿来,多得是撞了脑袋、断了脖子的,再不济,至少缺只胳膊少条腿。

上天何其不公,怎就他竟回回得了好运?

萧应问不知她在发什么愣,复晃了晃手中布料,催促,“快些。”

而那女郎心中悲愤交加,怔怔然望着他,一双杏眸竟蒙上水光,盈盈落下泪来。

这与那日在幄帐之中的矫揉、或见了裴听寒之后的伪作全然不同,眼前人着实是伤心得惨了,纤瘦的肩忍得抖抖瑟瑟,她揪扯那覆面,愈来愈多晶莹水珠沿着柔美的侧脸垂到炙烫的沙地,“滋滋”冒出一串儿白雾。

萧应问没法子,只得再靠近半寸,勾住那块覆面匆匆给她挂在耳上。

行为仓促,也有他手臂实在疼痛难忍的缘故,指腹不慎自那只白皙小巧的耳垂拂过,他很快收手回来,别过视线,“某无事,你——”

哪知那女郎听了这三字,口中更是险些哽出了嚎哭。

谁在意他有没有事了?这人还真是有张顶厚的脸皮,李辞盈又气又急,见着握着长矛的贼人越走越近,两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地流。

来者并非异族人,为首那女郎身量不显,或只有她身后所负长矛半数之高,身上著件墨色翻领袍衫,长发高束脑后,利落也齐整。

瞧着年纪不大,但周遭几个儿郎隐隐围在她与敌手之间,似都以她为主。

纪清肴先是瞧过了地上那只半死不活的颠马儿,才摸摸脑袋走到这对苦命鸳鸯面前,打量几眼,她悠悠然开口,“尔等何人?行色匆匆要往何处去?”

李辞盈顿时噎住泪珠,余光掠过远处梭树下低头吮食的几匹马儿——它们正与萧应问从沙盗处夺来的那只同为红枣马。

她微微眯了眼睛,忽得一只宽厚手掌按在背脊,萧应问轻轻拍了她两下,清冽声线也柔下几分,“盈娘不哭了,你阿兄这点小伤养两日便好,实在是不必忧心的。”

李辞盈抬起湿漉漉的水眸望他一眼,“嗯”了声,半是悬心半是埋怨地轻声呵斥,“若为救盈娘给阿兄落下伤残,回去姑母还不知要怎样怪我…”她摸摸腰间不存在的荷包,一闭眼,又要落泪,“她是怪定我了,向导的账没拿着不说,那半两定金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

萧应问宽慰道,“蕃贼凶残,怎能怪到你身上去?咱们能留着一条命已足够走运。”

你一言我一语,都快把这谎话编完全了。

两个人搀扶彼此勉强站立,萧应问方开口对纪清肴回道,“吾名李赋,这是我的阿妹盈娘,前些日子咱们在肃州城工坊领了为商队向导的活儿,便领着他们往沙州去。”

李辞盈一咬牙,他果然是查过她了,连二郎的名儿也打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时辰之前咱们在平沙扎营歇息,某与阿妹只不过先行探探路,回来之时——”分明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他倒是能作出这脸色煞白,声线颤抖的造作模样,“蕃贼已将商队众人屠戮干净,我两个躲在沙坡之后,才勉强逃过一劫。”

一旁有儿郎与纪清肴耳语几句,证实这件惨事。

言多必失,他不再详说,反问道,“不知侠士可否为我兄妹二人指个方向,也好让咱们早些回肃州城去。”

“原是这样?”

纪清肴却并不偏信这一面之词,说谎面不红心不跳的人不少见,且观这年轻儿郎这身滚坡借力的俊功夫,实不像是肃州城的平头百姓。

她“哦”了声,瞅了萧应问好几眼,忽而笑道,“我倒是不晓得这风沙漫天的肃州城,何能有李郎君这般细皮嫩肉的儿郎?”

她反手取了身后长矛,信手一挥。

若是平日,这点儿微末功夫实在不值得萧应问放在眼中,只是如今手骨折得催心疼,他一把揽住李辞盈,勉强侧身闪避,两人酿跄退了几步,齐齐扑回沙中。

好死不死,李辞盈正正重压在他的右臂,“这回是真要断了…”萧应问闷叹一声,若不是方才李辞盈哭得真切,他都要疑心她此番是有意让他疼的。

“哼!”纪清肴冷声道,“果然没说实话!一平民哪里能躲过我这一招?!说,你们是不是从太行山来的那一伙人?!”

寨子里来了大主顾,撒下三千白银令他们截杀一支来自太行山的商队,是以庄冲前几日已领了精锐来到这砂海。

可不知为何,昨夜无人放烟哨,竟就这样失了联络。

而寨子里的马儿竟出现在此二人手中。

“不必留活口了!”

纪清肴一声令下,周遭的儿郎皆围拢上来,数柄刃光森冷的长矛指向胸口,李辞盈皮毛发寒,脑中亦瞬息千念万变,她紧紧攥住萧应问的手臂,大声道,“不错!”

众人皆是一顿。

她缓下一口气,小心向后缓缓挪动,“他的确不是我阿兄,也的确是从太行山来的商人。”

萧应问长睫轻颤,眸色骤然聚出残星阴云,手指攥在她的肩上,只要稍稍用力几分,这不知好歹的女郎立刻香消玉殒。

李辞盈明白,弃帅保车这一步行不通,只怕再听她嘴里说出一句不利于他的话,就不必麻烦沙盗,萧应问抢先一步能扭了她的脖子。

她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们可知是谁人让你们来狙杀太行山一行人的?”

“哦?”纪清肴一摆手,饶有兴趣上前几步,“你知道?”

李辞盈卖了个关子,又道,“娘子可知道我情郎是何人?”

纪清肴觉着好笑,又问,“是谁?”

“肃州,裴——”

这三字一出,四周霎时群情汹涌,几支长矛几乎戳到脸上来,若不是首领还未下令,他们两个早该身首异处。

“肃州裴听寒?!”纪清肴大吃一惊,挥手让众人后退,又追问道,“你的情郎是裴听寒?”

萧应问“哈”了一声,“裴听寒对沙盗素是不留情面,看来三娘是嫌咱们死得尚不够惨了。”

话一出口,却倏然福至心灵,他拧了拧眉,接上她的话头,“从前是,现下不是了。”

李辞盈点头,“裴听寒仗着自己是肃州郡守,这半年多来对妾予取予求,妾本卑贱,如何能在郡守府上伺候,不过认下这苦命的差事,任他为非作歹罢了……”

“竟有此事!?”纪清肴却不知裴听寒这样人面兽心,竟还强迫民女,她一只耳朵竖得老高,要听明白这件惨案。

李辞盈话说一半,忽又抽噎不止,这一声声百转千回的哀叹,端是听得人柔肠寸断,“是萧郎君怜我,要将妾带回太行山去,裴听寒面上应允,背地里却下了死令,想让我们埋骨黄沙。”

“你的意思是,是裴听寒让人来截你们的活路?”纪清肴怪道,“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辞盈道,“他的副尉陆暇正是妾幼时好友,是他不忍见我血溅黄土,劝咱们早些离开肃州。”

“我二人本欲趁裴听寒巡防之际离开…”李辞盈恨恨道,“却不知他从哪里得了消息,竟快马赶回来,三月三那日已历经一次厮杀,不想离了肃州他仍留有后手。萧郎君是本分商人,妾区区女子,更是不可能有仇家,是以我料想必定是他。”

这话倒有几分可信之处,若不是有这层因素在,商队与这女郎又如何得知三月三那日裴听寒回了肃州?

若真是裴听寒想借刀杀人……纪清肴犹豫片刻,那定不能让他如愿!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一切等庄冲回来再说!

她一扬下巴,“先带他们回寨子去!”

为免李、萧二人记着回营路线,有人撕了麻布要来覆眼睛,土匪盗贼可不讲究礼仪次序,几人乱哄哄一拥而上,绑绳子的、覆眼睛的、塞布条的——

这边还没来得及将覆布盖上眼睛,前头马儿一声轻鸣,李辞盈腕上束绳子猛得一拉紧,她没站得稳,第三回撞在萧应问手臂上。

“……你……”好容易缓下的痛感加倍奏效,萧应问扶住她,疼得直哼气。

瞅她一眼,却是个没事人似的,再不复方才为他哭得眼角轻肿的模样。

而此时邪风横吹,李辞盈耳间本就未挂得牢固的覆面一下跌在地上,有人腾然见到她的真容,吃惊地“啊”了一声,手指一抬,“庄…庄…”

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一拍旁边的人,却也是个瞠目结舌的,仍然指着她,断断续续道,“她…她…她怎么…”

这寨子里的人莫不会都是结巴?

纪清肴听着了异响,懒懒催马扬鞭过来,“怎么个事——”

只一眼,那双眸子倏尔睁得雪亮,她死死盯住李辞盈的脸,眸底闪动既复杂,又欣然的光泽。

晚了点,抱歉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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