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山位在无界砂海尽头,从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后因其奇石盘踞、易守难攻的地势,不少法外之徒在此聚起了村落。
纪清肴口中所谓“寨子”便是其中佼佼,据传,迷津寨的纪老大从前是瓜州防备役逃兵,舞一柄出神入化的长枪,将鹧鸪山众恶收服得服服帖帖。
纪老大半年前因病逝世,如今寨中以他之独女纪清肴为尊,另有他的爱徒庄冲为此间砥柱,也是话事人之一。
啸啸沙声慢了下来,马蹄儿踢在蜿蜒的巨石山道,李辞盈与萧应问同骑一乘,跟着沙盗的队伍缓向山顶行去。
拐了三个弯儿,李辞盈侧脸翕翕鼻子,好似已闻着了风中若有若无的人间炊烟,霞光变得柔和,晒在肩上不觉得灼热,倒是有些暖洋洋的。
“就快到了!”
纪清肴的声音由远而近——这两个时辰的路程,她已不下五回辔到二人面前殷勤问候,就连萧应问的伤口也令人用草药简单处理过。
“李娘子你渴不渴?”
“李娘子你饿不饿?”
这份款曲周至来得蹊跷,前路茫茫,李辞盈也没有多少心思吃寨子带着的粗粮,摇摇头,道,“妾一切都好,不必麻烦了。”
见她颓惫不想理人,纪清肴却还挺失望似的,“哦”了声,走远几步,想想,又道,“那我先喊人给你们收拾个干净住处去,今日且先歇息,有事儿明日再说。”
听这意思,似乎还真将她和萧应问安排在一块儿,李辞盈张张嘴,还没说出话,后面那人三指按在她的腰际环跳穴,冷声低语,“三娘慎言。”
纵使两人几度同生共死,也并未真正信任彼此。
绑在一处,总比盟约分崩离析来得安稳。
被蒙了眼睛,李辞盈不确定周遭是否有人盯着他们,于是只得嗲了一句,“便宜你了。”
妍姿巧笑,调子婉转,一声轻哼柔得似春水溪流,潺潺淌进耳朵里。这么的,女郎娇眼横波的绰态似忽映入脑海,痒得人浑身不自在。
她平日里与裴听寒就是…这般狐媚子撒娇的?
一阵恶寒从脚底直窜上脑门,途径之处,所有战栗都竖起尖刺,萧应问死死咬住齿间,才压下让她将这样轻佻暗昧的话语吞回去的指令。
两人一乘难免靠得近了些,李辞盈感觉得到后边那人徒然僵硬,好了,萧世子也有吃瘪的时刻,她嘴角没忍住勾起弧度,闷闷几声笑出来。
再不对付也没法子,寨子地少人多,他们分得的已是纪清肴能找着的最宽大、最整洁的一间茅屋。
萧应问先是随着寨中兄弟去了后山汤池,纪清肴又令人隔着帘儿烧了柴火让李辞盈沐浴,难得轻松一刻,后者在药桶里熏了足足三刻钟,水凉得没法子呆才起身。
系好衣衫回到里间,萧应问也早回来了,因着手臂上有伤,他换了件更为便利的半袖襕衫,大抵是寨中无人有他这样英挺的身姿,衣裳有些小了,束带一掐,劲窄腰线分外分明。
萧应问抱臂懒靠榻沿,长腿微曲随意搭在糙墁地,闻到声音,侧过眼瞥她,说道,“过来。”
方桌下点着盏半旧篝盆,暗焰笼罩,那人半张脸陷在黯淡之中,只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刺透迷雾,落在肌肤上,凉得冷寂。
李辞盈一只手攥在衣领,不情不愿地挪到榻旁,问道,“郎君可打听清楚了?”
萧应问微微颔首,“咱们料想得不错,寨中的确有一人姓庄。”
李辞盈正凝神等他下文呢,可这简单一句,那人却不再说话了。她奇怪侧过去,却见萧应问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忽转了话题,“且不说这个了,咱们今晚怎么睡?”
这儿只得一张窄榻,若他真是翩翩长安佳公子,应当即卷铺滚到地上去才是,怎有脸以此至关重要的讯息来胁迫女郎?
奈何有求于人,李辞盈只好暂且服软,“屋中点着火篝盆,妾歇在地上也无甚妨碍的。”
萧应问“嗯”了声,才如她的意继续说道,“匪类头脑简单,也没有多防着我。”随意闲聊几句,他大抵明白了因果,“纪娘子就是迷津寨寨主,另有一人名为庄冲,或就是前日里伏击商队的首领。”他顿了一下,声线忽然放低,“也就是那只猎鹰的主人。”
好端端地变个阴沉沉的调子做什么?李辞盈立即就忆起那日猎鹰扑面、似棘刺的锐爪直逼眼睛的惊怖了。
一缩肩膀,脸儿也白了。
胆子很大,却又不经吓似的,萧应问心下发笑,没忍住勾了勾唇。
她定是个察言观色的能手,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弧度,也能落在眼中。
李辞盈一时失语,深深叹了一口气,斥道,“妾竟不知郎君还有爱唬人的癖好!”
语调多少有些不客气,但光晕昏昏,她的声线又柔曼,莫名显出些绵绵痴痴的娇嗔来。
萧应问咳了声,抻手去抚衣上褶皱,一面道,“庄冲是六年前才到寨子里的,也就是——”
李辞盈怔然,六年前,也就是永熙元年,阿兄失踪那一年……
他看着她,试探问道,“你与李二郎是双生子,不知面貌上…是否?”
是了,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她与李赋有八分相像,幼时姑母也有分不清的时候,是以那匪徒见了她的脸,“庄、庄、庄”这般喊叫,李辞盈喃喃道,“……庄冲?”
李二郎没有死,好好的良民不做了,要改名庄冲,就留在这荒野山间当土匪?
李辞盈想不明白。呆了半晌,心中蓦地一动,“那日——”她一把揪住了萧应问的衣襟,拧眉问道,“那日你们可伤着他了?!”
“……”萧应问漠然昂起下颌睨她,冷笑了声,“庄冲领人来袭,你自己也险些遭了他的毒手,三娘莫不是忘了,究竟是谁挽弓救你于眉睫?”
她晓得萧应问的性子,若是真的伤着了庄冲,张口就会认,这般说辞,大概就是没有。
松一口气的同时,未知与迷茫也重新淤积心口,李辞盈实在不知做何感想,前世瓜、沙陷落之时,迷津寨众人又得了什么下场呢?
她绞尽脑汁回想,不止如此,西三州郡守几人,谁不曾数度剿匪,她为裴听寒整理书房的时候,那一捧捧的檄文与述职文书中,是否提到过迷津寨沙盗的事?
不——不会,若是裴听寒与庄冲打过照面,就不可能认不出他来!
他和她提过吗?似乎是从来没有的。
李赋为什么不回肃州来?就连一个消息也不给家里递,李辞盈又想起萧应问自称李赋时,纪清肴等人似乎也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们不知道庄冲的本名?
神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也记不得自己仍然揪着人家的衣裳,萧应问是不懂自己的好脾气从何而来,若是平日有人敢这样无礼,早该折了双手扔到雪地里去。
或怜她是听着亲人死而复生的消息才失了分寸。
撑着脑袋看了她半晌,直至仅剩的那只好胳膊也酸麻了。
“可以放开了?”
李辞盈才回神,慌张张看他一眼,忙垂下脑袋,伸手去揩眼角的泪珠。
“好了。”萧应问声线凉凉,“劳累这些天,好好歇一会儿罢,等那崽子回寨子来,一切就都明了了。”
听着像是安慰她不必多想。
李辞盈望他一眼,忽又被自己的异想天开逗得直发笑,永宁侯世子是踩在云端上的人,怎能晓得在尘泥中打滚是什么滋味,又哪里会费力宽慰她?
他可不是傅六郎那般心思单纯的少年郎。
只怕是怪她哭泣吵闹,打扰了睡眠。
小榻尾端叠着好些被褥,李辞盈吸吸鼻子站起来,想着挑两张厚实些的在地上凑合一夜,可地上又冰又硬,还搁着火篝盆,需紧着小心别滚到里头去。
这些被褥大抵是有些时日没晒过,翻两下湿霉气儿直冲脑门,好容易展好地铺,盖的那一面又有两角少了绒絮。
她拆开绳扣刚想整理,鼻子又痒痒的想打喷嚏,下意识摸摸腰上——早不是做州牧夫人的时候了,哪有锦帕可用。
她是烦透了,抬袖就要遮。
“行了。”萧应问实在看不下去,拧眉抽了个什么玩意儿扔到人家脸上,“你睡榻上罢。”
李辞盈眼前一黑,两手乱抓移开脸上的东西,低头瞧瞧,好一张质地柔软的绸面帕子,云纹金线,华贵无方。
“傅六郎让某多多照顾你。”否则他绝无可能睡到地上去,萧应问漫不经意地整理被褥,“早些歇歇罢,我也累了。”
“哦。”李辞盈斜他一眼,擦擦鼻子,又斜一眼。
萧应问手下动作不停,只冷笑一声道,“看什么?三娘舍不得你这好位置?若是舍不得,某不介意再换回来。”
什么换回来!说着这榻就非他莫属了,李辞盈撇撇嘴,背过身踹了碎花软履,立即溜进了被窝,直挺挺一躺,连脸儿也蒙住了。
呀,这榻瞧着不怎么样,躺着还是很柔软暖和,只是某些人无福消受了。
哼,不知在得意什么,都吃吃笑出了声。萧应问收回视线,小心避开地上的火篝架子,侧身躺进冰冷的被褥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三章
点击弹出菜单